第17章 他是个混蛋
“据传,如果你嘲笑牛的话,它是会感觉到屈辱的。”光逝努力在失重环境下维持着翘二郎腿的姿势,“如此话当真,那牛在某种程度上比好多人都更有思想觉悟。可是,我们不是牛,怎么能明白牛的感情呢?脑电波基准测试就能说明问题了吗?也许我们嘲笑它的时候它会觉得很开心嘞。说到底,屈辱本身就是个因人而异的微妙感情,别说牛了,就是在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不小的差异,既然如此,我们怎么才能在电子层面上正确诠释这种感情呢?” 当他滔滔不绝的对AI的感情系统指桑骂槐时,风信子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她简直不敢相信现在正发生的事,然而逐渐分崩离析的机身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前一秒她还陶醉在这趟美妙的飞行旅程中,后一秒就被光逝扇了一巴掌,告知她其实身处一个生死之局。 “我带了一些糙米卷。”光逝伸手在裤子里淅淅索索地摸了几下,拽出来一个有着花花绿绿包装纸的棒状物,“你想来点吗?”他把糙米卷递到风信子脑袋旁,又忽然收了回去,“啊,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两只手都没空啦。哎哟,发动机内外压力差有点大呀,过不了多久得炸了吧?啧啧,真是惨呐。”他说得事不关己,好像他其实没有和风信子一起坐在座舱里似的。 风信子忽然醒过神来,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其他事情都可以等他们俩都活着走下这架飞机后再想,当务之急是成功迫降这架教练机!光逝还在巴拉巴拉说个不停,从今年的电影节说到冰川漂移,从长颈鹿的舌头说到联邦新税收法案,要是没人打断他,他大概能一直扯淡到宇宙的末日。 风信子用力甩了两下脑袋,把杂念从主内存区里清除,额外加载了应急组件,又让系统有线端口对震荡波战机的机载电脑完全开放,获取了更高的权限。战斗机的高度正在飞快下降,后半部分受损较为严重,万幸还没有任何地方起火,但正如光逝所说,发动机的温度越来越高,内外压差也超过了临界值。这是风信子必须首要解决的问题,她打开战斗机双边外涵道泄压,调高冷却剂比例,又关闭了自动散热。 事情不总是能进行的那么顺利,风信子正确的策略并没有收到百分百的回报,左发动机阵列的温度勉强正常了,可右发动机阵列却没有明显好转。眼看就要再进入大气层了,速度已经上升到十五马赫,散热片无法正常工作的话,这架飞机就会在摩擦产热的效果下变成焚化炉。 “哼哼,有意思,看样子是冷却剂在没有抵达发动机时就凝固所造成的堵塞。”光逝到现在还能一脸贱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风信子选手有什么话说没?” 风信子都快急哭了,她完全顾不上听光逝冷嘲热讽,放弃了从机载电脑获取故障信息,直接介入冷却系统,从节点检测器反馈的数据人工仔细推断究竟是哪个部分出了问题。这种脏活累活平时只需要做一个子系统去干就行,但风信子对现在的状况一点准备都没有,哪里腾的出手去做分身?然而亲力亲为也没给局势带来太多改变,在长时间大幅度冷热温差与之前的爆炸双重作用下,右发动机阵列两个涵道都已经变形,内散热管道就像光逝推测的那样被无法进入发动机核心的冷却剂堵死。 怎么办?风信子储存区现有的知识里没有哪一条能告诉她在这种情况下该做些什么,可她必须做点什么,不然……不然她就会令光逝失望。她颤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伸向cao作杆,原本放在机内电子cao作面板上的左手也挪到节流阀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她没有选择。 风信子闭上眼睛,将因受创而被自动关闭的发动机再度启动。自然,警报器尖锐地提醒她这么做是自寻死路,发动机会因过载而爆炸。风信子将节流阀推到最大,同时调整飞机迎角准备进入大气层。战斗机机尾传来的爆鸣如同一道响雷,这架飞机几乎被音波震得散架。右发动机阵列上覆盖的蒙皮接连被狂风扯碎,几道火苗窜了出来,情况非常的不妙。风信子能直接从数字意义上感觉到这些,她开始做她从来没做过的一件事——祈祷。 机身变得guntang,甚至能看见空气开始燃烧,发动机上附着的火焰越发肆虐,连左边的发动机也快被卷入了事故。火势若蔓延至机载反应核心,后果不堪设想。就在这九死一生之际,机尾的火焰却忽然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稍纵即逝的白色烟雾。那是冷却剂储存器破裂后泄漏出来的液氮,平时需要经由冷却设备特殊处理才能喷到发动机上,用于加力燃烧室的紧急降温。 “不错不错。”光逝点头称赞,“总算是开动了下猪脑子了。” 风信子觉得自己腿在发抖,若不是抗荷服自带一层纸尿裤,她的座椅已经湿了一大片了。这个身体实在是将普通生物的种种模拟得太到位。顾不上漏尿的羞耻,风信子立刻着手修正飞行姿态。右侧发动机已经熄火,反应堆遭受重创。风信子将节流阀收零,不敢用姿态修正喷口来调整姿态,害怕反应堆过载罢工,到时候她还指望它能提供足够的推力来对抗重力呢。 残破的机身艰难地维持着平衡,以极高的速度扎向黑漆漆的大地。收缩的机翼能提供的升力不足,发动机又不能轻易使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展开机翼至最大角度。这样不仅能获取更多升力,也能降低速度,减少机翼cao作面压力,使飞机更易于cao作。这些都是cao作手册上明文标出的指示,风信子很高兴终于能照着说明来处理问题了。 她打开了机翼变形cao作面板,将角度调大,可机翼刚展开一半,飞机就猛地向右倾斜,接着在空中打了好几个转,几乎失去了控制。风信子慌忙加紧翼展恢复原状,右手死死抓住cao作杆,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姿态。 “哈哈哈,挺好玩的是吧?”光逝话里带刺,“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风信子检查了一下机翼变形系统的日志,却发现右面机翼的变形系统多数链接都和中央控制系统断开了。她转头透过舱盖看向右侧机翼,外面黑漆漆的,机翼信号灯也熄灭了,啥都看不清。风信子只得发挥生化机器人的优势,左眼切换到微光夜视模式,右眼则切换到结构透视模式进行观察。这一看之下,风信子只能感觉到绝望。右侧机翼的损伤十分严重,中间有一些金属骨架大幅度变形,能坚持着穿过大气层简直是个奇迹。一块不知哪里脱落的金属片插进机翼变形系统的驱动马达里,正兹啦兹啦的冒着电火花。 风信子傻眼了,脑袋里再次一片空白。机翼展不开等于飞机速度降不下来,等于滞空时间无法延长,等于飞机不可控。斗大两个死字在风信子眼睛里打转,她看不到一丝生机。 “呃啊,妈的。”光逝对他俩的危险处境一点都不上心,到刚才还一直嘎吱嘎吱的嚼着桶装薯片,“你他妈敢信?都什么年代了,这破厂商还不给薯片桶加个小抽屉?”他低声叫骂,试图把手伸进去,半天没能得逞。于是他只得把薯片桶倒着竖起来,然后轻拍桶底,将卡在最里面的薯片拍下来,掉在手心。光逝抬头正要吃,见风信子正出神的望着自己。“怎么?你也想要?”光逝皱眉道,“虽说这是用你的钱买的,不过买的人是我,按照本人自编的《财产所有权法》规定,这是我东西。” 风信子没有回答,她突然转回身,脑袋里闪过的一缕奇思妙想被她紧紧抓住,生怕它一不注意就溜走了。风信子解锁了机翼变形的电子锁,然后小心翼翼地侧过机身,以四十五度偏角航行。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向那些她并不信仰的神仙祈祷,然后猛地一偏cao作杆,将机身向被压低的右侧一甩,紧接着又迅速向左上拉平。风信子扭头看了一眼右侧机翼,它仍然紧贴机身,纹丝不动。 求你了,动一下,求你了。风信子喃喃自语,再次将机身向右下方一甩,这次幅度大了一些。可右侧机翼仍然不是很给面子。其实它已经松动了,风信子心道。其实它甚至都已经被甩出来一些了,只是幅度很小,自己没看出来。 自我麻痹一番后,风信子咬着嘴唇,准备做最后一搏。这次她先向左上方打了一点方向,将机身偏转幅度改至七十度,这破飞机差点就没能维持平衡直接翻转过去。风信子抓紧时间,用力往下一沉。右侧机翼在一连串金属悲鸣中展至最大角。风信子连忙调整左侧机翼角度,锁住电子锁,改平机身。现在飞机飞得要比之前稳多了,速度不再随重力自由飙升,变化曲线趋于平缓,cao作起来也方便一些。 风信子长吁一口气,向擦擦脑门上的汗,抬手却摸到了头盔。她尴尬又无力地笑了笑,想把头盔取下来。这严重违反了军队的规定,可风信子不知怎么的,一点都不在乎了。 “嗯,有意思。”光逝撅着嘴,“不过你知道更有意思的是什么吗?从战斗机上掉下去了炸弹和副油箱以外的东西。”
风信子下意识看向两侧,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机头变重了。不……不会是机头变重了,是机尾变轻了!外部辅助摄像头早就没了,风信子只能从后视镜上观察机尾状况。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呀?难道是光逝在吓自己?当风信子发现机尾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时,她震惊到合不拢嘴了。这架飞机的右发动机阵列竟然解体了!不仅如此,它飞散的零件还把左发动机阵列的喷管击碎,要是贸然点火,左发动机阵列也会出现内外压力差问题。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首先,它还能启动吗? “喔喔喔喔!”光逝在后面发出怪声,“距离地面还有四千米。” 风信子这下是真没辙了,震荡波战斗机本身就不是大气层内专用,气动布局比较粗糙,主要是靠无与伦比的发动机在大气圈内混口饭吃。现在发动机废了,机身又残缺不全,不管哪家的王牌飞行员都无计可施。她看向光逝,胸膛剧烈起伏,好半天憋出一句话:“对不起!我做不到!” “什么?”光逝侧过耳朵。 “我没办法迫降!”风信子半是哭着大喊道。 “你是说我们就要死了?不要啊,我还不想死啊!这死法太疼了!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光逝脸上的惊恐虚假到了极点,“你可是个战略AI,比一般人聪明一百倍呀!” “我……我做不到……我不想……我不想你死!”风信子双手捂着头盔面罩,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对不起……对……”哭声淹没了她说话的声音。 “错了。”光逝收起了恶劣的表演,“我死不死跟你没关系,我怎么想也跟你没关系。别人的期望只是能提供短期亢奋的毒药,永远不能成为一个人最强大的源动力。你的源动力只能来自于你自己,来自内心深处的渴望。扪心自问,你尽力了吗?” 风信子只是哭。 “我在问你问题,风信子少校,你尽力了吗!”光逝直起身体咆哮道。 “是!”风信子憋着一口气哭着回答。 “所以说这架飞机要坠毁了,你的判断是我们要死了吗?” 风信子愣了一下,“那……那是因为……” “你他妈是忘记了怎么以一个军人的姿态来回答问题了吗?” “是!飞机要坠毁了!” “所以你已经尝试了所有方法来保命了?所有?” “是!” “包括弹射座椅?” “诶?”风信子的哭声被惊讶强行掐断,“可是……可是……你告诉我……”话音未落,光逝伸手抓住她座椅旁的红色把手,挑开保险,用力一拉。砰的一声巨响,驾驶舱内烟雾弥漫,风信子的座椅顶破了舱盖,在三道火焰的簇拥下脱离了震荡波战斗机。 “你要是真陷入了绝望,就不会相信任何人,而会拼了命的去尝试所有看起来行不通的办法。”光逝在她飞离头盔独立无限弹范围前说,“这架飞机也远没有无可救药,好好看着,大爷我是如何利用机头两侧的武器舱舱盖制造翼下涡升力来强行迫降的。” 风信子呆呆地看着震荡波教练机飞远,心里空荡荡的,甚至忘了跳伞。这趟飞行是意义深远的,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多到她的处理器一时半会儿难以对它们进行透彻解析。这趟飞行也是糟糕透顶的,难以忘怀,却永远不愿再回忆起。不管怎样,至少风信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她的创造者早就告诉过她,而她却置若罔闻的道理。 光逝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