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父亲的答案
父亲终于不再移动手里的杯子,桌上没了摩擦声,只听他缓缓地说:“高瞿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你们根本不是男女朋友,也根本不是来见家长,还有你……你去做心理咨询的事情。≧” “什么?!”嘉薏用力在桌上拍了一掌,那块老木头轻易就下坠了,瞬间像根杠杆似的翘起对面什么东西,此时已朝她那侧缓缓倾斜了过来,她心里憋了一阵怒火,暗自骂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你真的不能和你身边的异性接触吗?”父亲继续问道,不知为何,桌子很快又往他那头去了。 “对……不能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嘉薏只好坦承,可鼻子却酸得很,她不知道这种难受究竟是来自父亲的追问还是高瞿的泄密。 “难道你也怕我?” “我……”嘉薏再次语塞,她不敢当他面承认,尽管在黑夜里,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父亲突然叹息,很长的一声叹息,好像笼罩着的黑暗面纱都被这一声长叹给吹破了。 “是因为我对你不好吗?”他问着,却又不像在问她,更像是在问自己,只听着他重新旋转瓶盖,不一会儿酒水激荡杯壁,有水滴坠落地面,泛起阵阵浓香的涟漪。 桌子又晃了晃,但是动静不大。 嘉薏依旧沉默着。 “我也不知道对你好不好,听到这个消息,我和你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医生怎么说,要我们做些什么?”父亲倒了酒却没有喝,或许喝了,嘉薏听不见,只顾听着他的话。 “医生说……不是很大问题,也许我想通了就好了……”嘉薏终于出声了。 “那……那就好……想,是该好好想想,但也不要想太多,也没什么好想的……”他拧紧瓶盖。 黑暗里出瓶盖和瓶身的互相试探着契合的声音。 “那我怎么做?”父亲仍问道。 “什么?” “我要怎么改,你才不怕我?你不是对我有意见吗?” “我……”嘉薏刚想说话,突然“啪”一声,头顶上的灯亮了,银白晃晃的,直刺眼。 嘉薏一下子没恍过来神,眼前只映着一张苍老的脸,上面布满沟壑,像荒芜的田野,被时间过度开垦后,水肥流到另一张脸上,对,就是她自己,浓眉大眼,微翘的上唇——原来她和父亲是如此相似。 父亲也正看着她,她只好低下头,鼓起勇气,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出……”,却在最后一个字即将脱口而出时刹住了车,视线直直落在老木头饭桌上。 原来,饭桌靠近自己的那一角早已凌空翘起,桌脚与桌腿分离,桌面却仍平稳着,父亲的手一直压着他那头,手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她才看到自己座位下面躺着一块小木头,那本是用来辅助桌腿和桌角相合的零件。 嘉薏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跳到凳子上时不小心碰到了桌子的一角,桌子晃动的时候分明有东西掉落,只是当时她顾不得那么多。 而父亲一直在撑着桌子,一直,撑着,生怕它朝自己这端倾斜下来。 “不用了,你没有错……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嘉薏抬起头朝父亲笑着说道,颤抖着身子努力压下泪潮。 当晚,嘉薏再和大伟聊了起来,她说:“我再也不想要答案了。” “为什么?你知道答案了吗?”大伟问道。 “不,我不知道,但是觉得没必要知道了。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都是他的人生。我只要知道,我并没有缺乏什么就好……”她说着,眼眶微红。 “所以,你原谅他咯?” “当然不原谅,他说话真的气人,而且他真的做得不够好嘛……”嘉薏破涕为笑,顿了顿,说:“但是对于这个家庭而言,没有比他更适合的父亲和丈夫了。” 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个家庭了,没有比这个家庭更适合自己了,嘉薏不仅对自己这样说,她也这么劝着叛逆期的嘉星。 他和以前的嘉薏一样,对于父母有着天然的距离,逃离、隔离,离,成了他唯一的方向,甚至他曾经对嘉薏说,长大了就要搬离这个家。 “不,你会后悔的。”嘉薏劝道。 “你不是就搬离了吗?你都好几年没回家了……”弟弟不满地诉说着,他不明白曾主动让他远离家庭困扰的jiejie此刻竟然也会反对自己的决定。 “可我在外面并没有过得很好啊……总是无助,总是害怕自己生病,害怕回家没饭吃……”她望着弟弟说道。 弟弟仍不满摇着头,他说:“你不是有姐夫吗?你生病了,没饭吃,他不会管你吗?” “他……谁知道呢,对他,我需要期待着,但是对家人,你完全不需要这样的期待,因为你知道他们一定会管你,无条件管你!”嘉薏答道。 她心里比任何都清楚,高瞿带给自己的不确定性将与日俱增。但她现在免不了对他有越来越大的期待,而他却以失去联系、喊错名字来不断将她扯入沉浮。 这场痴怨她在劫难逃。 “可是家里吵成这样……我真的受不了!”弟弟抗议道,继续说:“别人家从来都不这样,阿帆家都比我好!”他以为同为子女的jiejie会理解她的。 嘉星嘴里的阿帆是他的好哥们,家里父母离了婚,阿帆跟着爸爸,伙伴们一时间很是同情他,可后来大家才知道后妈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恶毒,阿帆的新家庭倒也其乐融融。 “你不能这么想,嘉星,我知道爸妈在这个方面做得不好,他们太不成熟了。可是……爸妈很爱你,只是方式不对而已。”她摸着弟弟硬黑的短,说:“爸爸mama也爱着彼此,他们不会分开的,他们会一直吵,一直吵下去……一个好的家庭应该是,爸爸mama以熟悉的方式依赖对方,爸爸mama以他们能做到的方式守护着孩子,而孩子呢,也要以他们的方式去理解父母,爱护父母……这样就是幸福家庭了,管它什么和不和气、有没有钱呢!” “你觉得爸妈相爱吗?”弟弟不解地问。 “爱呀,不爱就干脆不说话了,哪能天天吵啊,还你一句我一句的,你会和你不喜欢的同学吵架吗?”
“当然不,我会直接揍他!”弟弟举着拳头在嘉薏面前挥舞着,可很快他又耷拉下脸来,说:“可是你觉得爸妈爱我们吗?” “爱啊,只是他们嘴里说得都不好,可是他们在努力做,而且做得不赖,不是么?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你的人,这是他们的本能,你知道什么叫本能吗?就是——”嘉薏突然在嘉星眼前极快地挥了一拳,嘉星迅闭上了眼,长睫毛落在俊秀的脸庞上,眼角下凸起一颗青春痘。 “哈哈哈哈!”嘉薏笑着倒在他的床上。 姐弟俩又开始打闹了起来,嘉星的房间里传来久违的笑声,好像很多年前的某个夏天,姐弟俩抱着冰冻的西瓜坐在房间里看搞笑综艺那般欢畅无忌。 嘉薏不知道弟弟是否能够完全理解自己,她只能这么说着,哪怕未来有一天他还是要继续开展“离”计划,她还是会支持的。 她也只是个jiejie和女儿,她能做的,不过是帮家里每个人在选择自己要坚持的人生道路时,多给点支持、鼓励,不让自己的私心成为他们前行的阻碍。 一如她曾一度向家里索求的那句“家里一切都好”一样,她在外打拼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而她,自私着,希望家里不再成为她前行的阻力。 她总拿那句话当作护身符,毫无顾忌地向前走着,毫无负担,毫无罪恶感。 她确确实实是在电话里期盼着那句“家里一切都好”,自私到不利消息的恐惧根本无关消息本身或家庭如何,而是她再也无法自如地过自己想要的人生的恐惧。 ——她自私,她早就知道。 这段时间,碍于嘉薏那日在山顶的话,父母尽量地维持着和平局面,就算忍不住要骂对方也会拉着对方出门买菜去,然后双双消失在嘉薏和嘉星面前,回来的时候,已然风平浪静。 ——她知道了,她仍自私着。 她在无形地破坏着父母之间早已习惯的相处方式,也许那种方式正是他们互相依赖对方的一种表达,而自己却是如此自私地要求父母强装着笑容,在自己面前演绎着大多数家庭的模范夫妻样。 如同多年前,她嚷着要父母变猪八戒和孙悟空一般,她明知道他们不是,却仍要他们配合。 他们的智识、经历决定了他们生活的方式、节奏,他们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是定型了,在某个深夜向上天领受天命,就一直是这么一个角色,还没来及好好学习做父母,子女却已经马不停蹄、分秒必争地成长;也许他们仍在学习,在两个人与两代人之间磨合,尽管持续了近三十年,还将更长,谁让他们永远是父母了呢? ——所以现在,她知道该为家人让路了。 她摊开手和父母说:“爸妈,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吵的时候别太大声、别骂脏话、别砸锅挥菜刀就行,还有啊,吵架归吵架,晚饭不要刻意做咸了……吵吧,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