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郡马巷!郡马府! 武释之指向的那条街道,总共只住了四户人家。头一户是郡马府,住的是清河郡主与狄咏;他家的对面,则住着陕西路转运使刘庠;狄咏的邻居,则是才搬来不久的监察御史朱时;而与刘庠比邻而居的,也是一户官宦世家,祖上曾经做到过天章阁待制,在京兆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军士们拥簇着身着戎装、脚踏黑革靴的武释之向郡马府走去。构造雄丽的郡马府即便是夜色之中,也依然可以看出它的凌人气势。屋檐下挑出来的长长黑漆木杆上,挂出着一串串红色的灯笼,每个上面均写着的“钦赐”、“郡马”、“狄府”几个大字,显示出主人的身份尊贵非凡。 武释之沉着脸,一直走到郡马府的正门之前,这才停了下来,睁眼打量着眼前的建筑。众军士也连忙跟着停下,个个都定定拿眼睛瞅见武释之,却没有一人敢轻举妄动。 天下但凡做官之人,有谁会不知道狄咏?! 在这一瞬间,盛气凌人的武释之,心中也不免起了一丝犹豫之心。 那道紧闭的朱漆大门内,传出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仿佛正在在轻蔑地嘲笑着武释之的不自量力。 武释之转头看了看两边的军士,见那些由本地调派来的军士眼中隐隐都露出看热闹的神气。他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咬着牙,恶声喝道:“敲门!” “是!”两个从京师跟来的亲兵大声应道,快步走到台阶,抓起门上的铁环,使劲敲了起来,一面还大声呦喝道:“开门!”“开门!” “吱——”过了好一会儿,郡马府旁边的偏门,才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身着葛衣的家丁从门缝中伸出头来,眯着眼睛不耐烦的骂道:“是哪来的野人,这等的放肆?!” “卫尉寺搜捕要犯!”武释之厉声喝道:“尔休得放肆,速速开门。” 那家丁不禁被凶恶的神态唬了一跳,连忙擦擦眼睛,看清了武释之等人的装束,这才从门缝中走出来,勉为其难的向武释之作了一揖,指着府前的门匾,语气不逊地问道:“这位大人,卫尉寺搜捕要犯,干郡马府何事?此处是致果校尉、郡马爷狄爷的府邸,大人可曾看实了?若是惊扰了清河郡主,并非小事。” “休要啰嗦!”武释之瞪了那家丁一眼,沉声喝道:“你去通报狄郡马,便说卫尉寺正在搜捕要犯,要请他行个方便。” “我家郡马不在府上。”那家丁此时已经渐渐镇定下来,因此语言之中,不免就略带了些气恼无礼的味道,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武释之一眼,才翻了翻眼皮,嘲笑道:“这位大人是哪里的官?难道没听说石帅巡察州府之事么?我家郡马爷怎么可能还府中?” 卫尉寺军法官都是章惇一手栽培,十之八九,都沾上了章惇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又岂能受这等闲气。武释之勃然大怒,一抬手,“啪”地一声,抽了那家丁一个清脆的耳光,厉声喝斥道:“叫你这狗才饶舌!还不速去通报!” 那家人吃了这个眼前亏,望望了武释之,见他一脸煞气,当下再不敢多嘴,一溜烟地跑进门内,将门关了,一路小跑,便往后寝走去。 未到前堂,便见柔嘉兴冲冲地走了出来,他连忙在穿廊边叉手站了让道。却见柔嘉径直走到他跟前,问道:“狄五,是何人在外头喧哗?” 狄五素知柔嘉的脾气,也不敢隐瞒,忙欠身禀道:“是什么卫尉寺搜捕要犯。” “卫尉寺搜捕要犯,到我jiejie府上来做甚?”柔嘉皱了眉毛问道。 狄五低着头回道:“这却不知,见他们那模样,倒似要搜府一般。” “搜府?!”柔嘉的秀眉一扬,几乎兴奋得跳了起来,竟似碰上的竟什么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眉开眼笑的问道:“胆子还真不小哩。” “是。” “噫——”这时,柔嘉才突然看见狄五脸上五道清晰的指痕,不由愕然问道:“这是谁打的?你去外面惹事生非了?小心被郡马爷责罚,你不知道府上的规矩么?” “不敢。”狄五忙低声说道:“这是被外头的官儿抽的。” “啊?!”柔嘉的脸立时就涨红了,冷笑道:“那是多大的官?是御史还是宰相,就敢来这里抽人?不知道打狗欺主么!” 狄五虽然也自压了一肚子气,但是他却是深知柔嘉是个惹事生非的主儿,怎么还敢去挑唆她?当下连忙说道:“实是小的一时间得意忘形的错。” “你做错了事,自有郡马的家法来惩办你。若是了犯国法,就有朝廷的律条来治你。我jiejie家的人,用得着别人来教训么!”柔嘉根本懒得听他说什么经过原由,而大觉自己这番话颇占理处,因此只是气呼呼地说道:“这是欺人欺上门来了。来人啊!” 她正要叫人一同出去找回场子,不料话音方落,便听见东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便见几个护院拿着刀棍弓箭,绑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武官正欲向后院走去。柔嘉心中一动,连忙高声呼道:“站住。全都给我过来。” 那帮人听到柔嘉的叫声,连忙答应了,推着那个武官,便往这边走来。不待柔嘉发问,便有人禀道:“县主,在东边墙下抓住这人。竟是翻墙进来的,正欲先关起来,请郡主示下,是明天送官,还是如何……看这打扮,却是个官。只是这般鬼鬼崇崇,却不知是不是生了什么歹心。” 那个武官听到那些护院如此禀报,重重哼了一声,却也并不申辩。 柔嘉望了那个武官一眼,又望了狄五一眼,心中立时明白过来。她走到那武官面前,却见这人身材极是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肩膀有多。柔嘉指着那武官,笑吟吟地问道:“卫尉寺要抓的要犯,就是你吧?” 那人正是段子介,他听到这些人说什么“县主”、“郡主”,知道自己竟是到了一家贵人府上,却不知道就在狄咏府上——因为狄咏家里,可不曾有什么“县主”。因此心中不勉暗暗思量:究竟京兆府哪一家又有郡主,又有县主?此时见柔嘉如此相问,不由脸色一变,却不说话。 柔嘉笑道:“你若不说话,便将你交给外面那般人好了。” 段子介心一沉,忙说道:“我并非什么要犯,亦不是jian细。你们要送我见官不妨,却要将我送至安抚使司衙门,若是不成,送至转运使司亦可,却万万不可送给卫尉寺。” 众人都听得一怔,狄五凑到柔嘉身边,低声说道:“县主,这中间有文章。” 柔嘉点点头,却向段子介问道:“为何?卫尉寺不是官么?” 段子介早已不敢轻信任何人,此时若非亲自面见石越或者刘庠,否则在这陕西一路,他是绝不敢和任何人提及自己掌握的秘密。当下只得含糊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在下只敢相信石帅与刘运使。” 柔嘉听说有大事要交给石越,不免变心中暗喜——至于还可以交给刘庠,她自是对此充耳不闻。不过此时脸上却要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皱眉道:“这却是难办,外头可有卫尉寺要人。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 “县主此刻不必问我是何人,只须见到石帅,一切自然清楚。”段子介竟是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透露。 那狄五先前不明不白的受了武释之一巴掌,不免怀恨在心,而此时见到眼前之事,摆明其中必有缘故。这人既然要见石越、刘庠,只怕还是受了什么冤曲——而外面的卫尉寺军官,却如此的盛气凌人,自然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怀着这个念头,他心里竟觉得不应该将此人交给武释之,当下向柔嘉低声说道:“县主,小的有一言……请一边说话。” 柔嘉心中其实也早已料到狄五要说什么,她此刻只觉平生所遇之事,再无一桩比眼前更好玩的事情,当下也便装模作样的与狄五走到一边,问道:“有什么话要这般鬼鬼祟祟?” 狄五低声道:“回县主,那厮显是有难言之隐。只怕是受了冤屈……若是真交到卫尉寺,日后查出来,岂不坏了郡马的名声?不若便先将他藏起来,明日一大早,便送到安抚使司的大牢中先关起来,等石帅回来再处置,岂不稳当得多?依小的看,外面那卫尉寺的,不象是好人……” 他这一说,却是深合了柔嘉的心意,想到从此之后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去见石越,早已经心花怒放,表面上却装模做样的沉吟一会,方点头应道:“此言有理,这人只怕真是受了冤曲,来求郡马庇护,咱们只能送给石帅处置。”她自己也不觉这番话里其实大有问题,为何受了冤曲要求郡马庇护,最后处置权却要交给石越,好在狄五也不会明白她这些曲曲弯弯的心事。 “嗯,便是这个主意。狄五,你且带人将这个家伙藏起来,千万看要牢了。我去打发外面的。”柔嘉说罢,也不待狄五答应,便点了几个平素喜欢惹祸的家丁护院,向外面走了出去。 待狄五回过神来,忽才想起柔嘉是不能出去见人的。但此时柔嘉早已走远,追之莫及,不由得暗暗叫苦,一面着人押了段子介躲藏,一面却忙自己赶去去禀报清河郡主。 武释之此时早已等得不耐烦,正要让人再去唤门。却见偏门“吱”地一声,竟全部打开,八个家丁分两排鱼贯而出,在台阶上站住了。 “来了。”武释之在心里叫了一声。 果然,便见一个红衣少女从门里缓缓走出,牢牢站定门口。 “下官宣节校尉武释之,参见郡主!胄甲在身,不能全礼,伏乞郡主恕罪。”武释之见来人的风姿,显然与传说中的清河郡主并不相同,只为脸上将无半分温柔贤淑,反而神态中大有盛气凌人之势;但是既由家人这般恭敬的协护出来,气度又如此非凡,那不是郡主是谁?而且从火光照耀中急速的一眼中,武释之也可以看出眼前的少女,虽然微带稚气,却当真是个是个美人,与传说之中约略相似,因此也不及细想如何郡主会这般轻易出来,便先在心中认定了,眼前的必是清河郡主,连忙拜倒行礼。 柔嘉不料一出门便被人误会成清河,不由得暗觉好笑,她和清河的性格相差如此之大,年岁又是相差不小,知道之人,自然从来也没有认错过,不知道之人,只须三言两语便也能猜出,谁料这个武官,也不问个清楚,便一厢情愿的将自己当成了清河。她也不愿意说破,当下忍住笑意,板着脸先声夺人地质问道:“不知我府中的家人犯了何等过错,竟要劳烦武大人亲自教训?” 武释之不由一怔,想起那掴的一掌,知道自己处置失当,连忙说道:“不敢。下官改日必来专程请罪。只是卫尉寺走脱一jian细,下官恐他潜入郡主府中,惊扰了郡主,担罪不起。故斗胆要请郡主开恩,许下官查看一下。” “武大人先是替我教训家人,现在又要搜府?”柔嘉冷笑道,“不知道武大人手中是有圣旨呢?还是有枢密院、尚书省的令牌?又或是武大人文武双全,不仅仅是卫尉寺的武官,还是御史台的御史?” “这……” “好叫武大人得知,这郡马府虽然小了一点,但是若要搜查,这陕西一路,若是没有圣旨,便是连御史也不敢放肆。武大人还是请回吧!我府上若发现jian细,自然会送官,不劳武大人cao心。”柔嘉说罢,也不管武释之,转身便走进府去。她进府后,快步紧走,一直走到外面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的地方,这才停下来,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而在狄府外面,那八个家丁则依照她吩咐,瞪大眼睛,摆出嚣张的姿式站立在台阶的两旁,直视武释之等人如无物。 武释之瞪了郡马府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却终不敢硬来,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率着兵士们离开狄府。 “将这一片紧紧围住!我看他是要从天上飞出去,还是从地底钻出去!”走出很远以后,还能听到武释之怒气难遏的声音。 但是无论如何,这只能是武释之无奈之中的惟一办法,这个地区的每一座府邸,实在都不是他区区一个宣节校尉可以进去的。 武释之离开后半个时辰,郡马府,后厅。 “郡主。”狄五恭恭敬敬地向珠帘后的清河郡主行了一礼,说道:“那个武官带来了。” “请他进来吧。”珠帘之后,传出如珍珠撒落玉盘一样清脆悦耳的声音。 “是。”狄五恭身答应了。须臾,五花大绑的段子介便在几个家丁的押送下,带至后厅当中。 珠帘后面的清河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柔声向段子介说道:“下人无知,如此对待朝廷命官,实在是失礼了。还请将军恕罪。还不松绑——” “郡主!”狄五连忙说道:“这位官人十分厉害,且如今善恶未分,若是松绑,便怕有个万一。” 段子介一夜之间,由大宋的军法官转为逃犯,哪里会在意这些待遇,当下笑道:“郡主不必介意,绑便绑了,无妨。” “将军大度。” 段子介平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温文知礼的宗族女子——当然,他压根便没见过任何一个宗族女子;也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悦耳动听的声音,只是觉得,对面珠帘后的女子,与自己本是初见,自己夜闯她府中,究竟善恶如何,她自也难知。但她说得的每一句话,却都依然这般谦和有礼,竟似自己是她邀请的客人。一时间,段子介只觉得虽然是被绑着与面前的人交谈,但却也有着如沐春风的感觉。 “不敢。下官只求郡主能将下官解送至安抚使司衙门,真相自必水落石出,此时却无法向郡主解释。冒昧之处,伏乞恕罪。” “将军如此忍辱负重,所谋者必大。”清河停了一会,方说道:“然则将军不知道石帅已去巡视地方了么?” “但是京兆府虽大,于在下而言,惟一的安全之处,却只有帅司衙门。”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不清珠帘后面的人的长相,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段子介却直觉地认为,这个女子不会出卖自己。只不过,到了这个时节,段子介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除了石越和桑充国。 “卫尉寺欲得将军而心甘,而将军则非见石帅不可。”清河娓娓说道,“这其中,或许确如将军所言,只有帅司衙门,才能护得住将军。敝府虽然可以拒卫尉寺于一时,但是若是卫尉寺的武将军能请来一个监察御史,那么只怕妾身也保不住将军。因此,妾身请将军前来,是想与将军商量一个对策……” “想必郡主早已经成竹在胸,还请赐教。”段子介一向是个磊落之人,他知道对方这样的勋贵,若是没有办法,并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当下快言快语的说了出来。 珠帘后的清河不由脸红了一下,她却是不太习惯这样直率的谈话。停了好一会,方才说道:“妾身是想,是否能连夜将将军送到帅司衙门。虽然石帅不在,但或者鲁郡夫人能庇护将军安全。” 清河郡主实是兰心惠质的人物,她听柔嘉与狄五等人讲叙事情的经过后,便隐隐约约已猜到段子介这个人物干系必然重大,她虽不知具体原由,但他既然敢坦然面见石越,自非寻常之人,只怕是掌握了什么重大秘密,而卫尉寺又必欲得之而甘心,焉知会不会找一个御史来协助,若到时候被查出此人在郡马府,那段子介保不住不说,她也要担上一个罪名——更何况,郡马府中,还有一个不可以让人知道的柔嘉县主的存在! 这些内情,段子介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对他来说,这样的处置,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当下忙答应道:“如此,实在有劳郡主。只大恩不敢言谢,日后必教郡主得知此中原由。” “如此。狄五,速去备车!” “狄五?”段子介心中一凛,暗暗看了周围一眼,心中暗忖道:“这里难道便是狄咏的府上?能连夜进帅司衙门的,似乎的确只有清河郡主。但是那个县主……” “jiejie,你让我送他去吧,我也想见见石夫人了,我还没有见过石越的女儿呢……”珠帘后面,传来那个红衣少女的软语央求声。 段子介不由更加迷惑起来,“陕西居然还有一户人家,竟有一个郡主一个县主,仆人姓狄,而那个县主竟敢直呼石山长名讳……” 四更。 两辆马车从郡马府的后门悄悄的驶出,往帅司衙门的所在地跑去。 此时,郡马巷外面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武释之率领着一队军士,再次往郡马府赶来,与他并绺而行的,是陕西路监察御史景安世。 “马车!”一个亲兵忽然大声叫起来。 果然,马车奔跑的声音,从前面的一条巷子中传来。 “追!”武释之完全是直觉地做出了反应,策马往马车的方向追去。景安世也抽了一下马,跟了上去。不过他毕竟是个文官,很快,骑马的景安世,被武释之甩在了后面,只能与跑步的步兵们一起为伍。 很快就可以隐约看清楚是两辆马车了,驾马车的人显然感觉到了后面的追兵,明显加快了速度。 武释之心中愈发肯定了马车之上有鬼,便挥鞭疾追上去。 拉车的马毕竟比不上武释之跨下的战马,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马车车轮发出来的声音,武释之已经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眼见就可以赶上! 便在这时,后面那辆马车突然不顾危险的掉转过来,如同疯了一般,冲向武释之与他的几个亲兵。 这一瞬间,武释之几乎吓呆了。他下意识地勒住了奔马,掉转马头,冲向最近的一条岔道,避开如同战车一般冲过来的马车。双方几乎是擦肩而过,与之同时,武释之清晰的听到马车内少女清脆得意的笑声。 这是清河郡主的声音! 但这是清河郡主? 武释之此时也无暇思索究竟是不是被传言所误,还是刚才过去的根本不是清河郡主。他只是更加坚定的证实,那马车有鬼,但是他也没有余暇去思考,为何“清河郡主”要帮助一个叛将。只待马车冲过,他立时从巷子中冲出,继续追赶起前面的马车,他没有时间与“清河郡主”纠缠。 然而这样一折腾,他与前面的马车又拉开了距离。而“清河郡主”的马车,也不依不挠地掉头跟了上来。 “我非追上这厮不可!”武释之拼命地抽打着战马,他与马车之间的距离,终于慢慢拉近了。 突然,马车转了个弯,驶进了一条大道。 追上去的武释之怔住了! 大宋陕西路安抚使司! 前头的那辆马车,驶向的地方,竟然是陕西路帅司衙门! “叛将?!”“调虎离山?”一瞬间,武释之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 安抚使司衙门的卫队截住了那辆马车,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中走了下来——段子介!不管心中有多少不解,武释之还是策马上前,既然段子介自投罗网,那么他从安抚使司的卫队手中接收这个“叛将”,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来者何人?”安抚使司的卫队也发现了靠近的武释之,有两个护卫迎了上来,大声喝问。 “卫尉寺宣节校尉武释之。”武释之亮出了自己的腰牌。 验过武释之的腰牌,那两个护卫客气很多。“武大人来此何事?” “下官追捕叛将至此。” “叛将?” “正是。段子介便是叛将。” “啊?!”那两个护卫都吃了一惊,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问道:“段大人是卫尉寺驻安抚使司监察虞侯副使……” “不错。不过二人有所不知,段子介与其上司致果校尉向安北叛国,据报向安北已经逃出东门,新任监察虞侯王则校尉已经出城追拿;某奉命来追捕段子介。”武释之的声音大得满街都能听见。
正在与段子介说话的卫队长闻言也怔住了,怀疑的望着兀自被绑着段子介。 “我并非叛贼,一切待石帅回来,自然可见分晓。”段子介急切的辩白道:“在下只求呆在帅司衙门的大牢中,等待石帅回京兆府。却千万不可将我交给卫尉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段子介这么害怕被移交到卫尉寺——也许是石越更加宽容而章惇要严酷许多——但是武释之认为自己的要求并不过份:“军中武臣犯法,当由枢府或卫尉寺审理。段子介身为军法官,理所当然要由卫尉寺处置。既便石帅回来,亦是一样,还请诸位能够体谅在下。” “我辛辛苦苦将他送来此处,可不是为了交给卫尉寺的。”一个动听的声音从武释之脑后传来,不过此时对武释之而言,这个声音可一点也不动听。 “清河郡主!”武释之的声音严厉起来,“国家章程,并非儿戏!” “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 安抚使司衙门前的大街上,无数的人忍俊不住。很多人虽然不认识柔嘉县主,但是却有不少人曾经见过清河郡主的。 “武大人认错人了。”一个护卫好意的提醒道。 “认错人了?”武释之愕然回头,却见柔嘉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竟是无丝毫害怕之意。不由怒道:“你是何人?怎的敢冒充宗室?” “她本来就是宗室!”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景安世气喘吁吁地声音,虽然武释之无法理解为何他骑马赶来也会喘气,但显然这些事情如今已经并不重要。只见景安世策马到柔嘉跟前,下了马来,凝视柔嘉半晌,忽然厉声问道:“柔嘉县主,你如何会出现在京兆府?!” “你管得着么?!”柔嘉却是胆大包天,压根不知大祸已将临头。 景安世又看了柔嘉两眼,冷笑两声,冷冷说道:“本官管不着,自有人管得着。本官只奉劝县主,莫要恃宠而骄,祸及父母!” 说罢,双手正了正獬豸冠,向段子介走去。 柔嘉从未见过有人对自己说话如此无礼,愣了一下,却权当是危言耸听,只抢先几步走到那卫队长跟前,说道:“先莫把这人交给他们,待我去见见夫人,自有分晓。”说罢,也不管卫队长答不答应,大摇大摆地往安抚使司衙门闯了进去。 景安世望着柔嘉的背影,却只不停冷笑。 “察院大人?”武释之见景安世并不说话,忙低声呼道。 景安世摆摆手,淡淡说道:“不要急,她要见鲁郡夫人,便让她见。便是石子明亲来,若是与朝廷章程不合,亦不敢放肆。本官现在只想见识一下鲁郡夫人的见识!” “我只是朝廷的命妇,岂能干涉外事?”京兆府中喧哗了半夜,梓儿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出了两个“叛将”,而出人意料出现在这里的柔嘉竟然还要她出面来保护其中一个“叛将”。 “眼下京兆府中,说得上话的大都出去了。若是你也不管,便没有人管了。你去看看那个御史和那个甚么武释之的嚣张样……”柔嘉心里其实也清楚清河是将一个烫手山芋交到梓儿手中。但是眼下的情势,的确也只有安抚使司衙门有这个能力保住那个什么段子介,而只有段子介保住了,她之前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否则的话,清河想不受连累都不可能。而眼下显然只有梓儿有能力影响安抚使司衙门的卫队。 “你方才说,那两个叛将叫什么名字?”梓儿沉吟了一会,突然问道。她老觉得其中有个名字似曾相识。 “一个叫向什么,一个叫段子介。” “段子介?”梓儿转过头,向阿旺问道:“阿旺,你可听说过这个名字?” 阿旺也怔住了,“似是有点相熟。” 柔嘉却不明白梓儿为何在这当儿,想起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又拿她无可奈何。 “是不是被开封府抓过的那个段子介?”梓儿突然间灵光一闪,想了起来。 “对。”阿旺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却也常听人提及。 “他被开封府抓过?”柔嘉却愣住了,“难道他真是叛将?” “他决不可能是叛将。”梓儿淡淡地说道,语气却十定坚定,“其中定有蹊跷!” 柔嘉一时没有弄明白为何被开封府抓过反而不会是叛将,但是梓儿能认可自己的判断,无论如何是一件好事,当下笑道:“那夫人你快去救他。” “我不能出面。”梓儿温和地笑了笑,虽然出身不高,但是她却是非常懂得轻重的。要知道,甚至连相州韩家那样的世家大族的姑嫂们,都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那怎么办?” 梓儿垂首想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却是刚刚因为侍剑的推荐,被调到安抚使司来的李旭,此时名唤“李十五”。梓儿听石越说过他的底细,当下又细细想了想,道:“阿旺,你去将李十五叫来。” “是。” 景安世与武释之在外面等了约小半个时辰,才见有一队卫兵从安抚使衙门中举着火把走了出来。 外面的卫队长见到为首的是个年青人,却不见梓儿,也不见柔嘉露面,不由奇道:“十五郎,如何是你?” 李旭走到卫队长跟前,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便见那卫队长点头应了,他于是径直走到段子介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眼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段子介望着李旭,也是一怔,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李旭径直走到景安世前面,欠身说道:“察院大人,鲁郡夫人言道:妇人不当干预外事,这边厢的事情,夫人不便参预。” 景安世见他如此回答,不禁微觉失望,但是口里却赞道:“鲁郡夫人果然是明晓事理。” “不过……”李旭的话却没有说完,“鲁郡夫人说,这个段子介本是朝廷任命的驻安抚使司监察御史副使,虽说他是叛将,可他此时硬要来帅司衙门,宁在这儿坐牢亦不愿意去卫尉寺。似乎……嗯,只怕其中多有蹊跷之处。若真是另有苦衷,他来到帅司门前,还被人截走,日后张扬出来,难保不成笑话,这个罪过却也不好担当……” 景安世与武释之听到这话,脸色不免都变得有些难看,这话中之意却是明明白白的表示了对他们的怀疑。 李旭却没有去看他们的脸色,只在心中暗暗佩服梓儿的聪慧,“因此鲁郡君说,或可以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想来卫尉寺定是人手不足,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们跑了,石帅与章卫尉同殿称臣,都是在为朝廷办事,所以不妨由帅司衙门派一队护卫,协助卫尉寺的武大人押送这位段大人去京师。到了汴京后,我等便齐将这位段大人送至枢密院,卫尉寺若要人,直管问枢府要便是。如此一来,大家都不用伤了和气,卫尉寺的事也办好了,我帅司衙门亦不担干系——这位段大人若真有什么苦衷,文相公自是不会冤枉他的。不知景大人与武大人意下如何?” 他如此一说,景安世与武释之不由都怔住了;段子介却不免喜出望外。 但是不管怎么样,梓儿提出来的这个方案,绝对是让人无话可说的。的确,安抚使司若要强留卫尉寺的犯人,自然是说不过去的,但是它怀疑其中有疑点,要送到枢府去,却也是理所当然的。若是景安世与武释之还要说什么,倒显得他们真的是居心不良了。 不过真正让景安世佩服的是,这位石夫人口中谦逊着说不干涉外事,实际却把外事全部干涉光了,还让人无话可说,女流之中,也算得厉害之人。 “如此,也甚好。不过帅司衙门要派谁去?”武释之讶然之后,便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既可不直接得罪石越,也不能算违命。 “便是在下与这八位兄弟。”李旭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八人。那八人向前一步,朝武释之欠身一礼,便走到段子介身边,所站的位置,竟是团团的将他护住。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从此时开始,到将段子介交到文彦博手中为止,必须与他寸步不离,必须绝对的保证他的安全! 喧嚣了一个晚上的长安城终于平静下来,启明星也已经开始出现在天空之中。 而此时此刻,心情沉重的王则却带着向安北的尸体在卫尉寺陕西司的衙门里等待着天亮。他用颤抖的手指,翻动着那份沾满了鲜血的报告,心中情不自禁的充满了洗刷不尽罪恶感——这份报告,本来他也应当直接交给武释之,让他带回京师的,但…… 而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前面的街道上,一什轻甲卫士则押送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军官,跟在一个沉着脸的武官后面,缓缓而行。而被绑的军官,脸上反而不时的漾出笑容,似乎这样被绑着倒是如何开心的一件事。 而在西北方向的一条小巷上,正骑在马上的监察御史景安世,嘴角亦不时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此时的心里,正在构思着最新的奏章——这必然是一份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奏章!在这份奏章中,将涉及到一个与皇帝有着近系血亲的公爵、一个极受宠爱的郡主、一个无法无天的县主、一个似乎正在失宠的郡马、还有一个如今炙手可热的安抚使,无论如何,他的老师吕相公,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份奏折的。 没有人知道,在这天亮前的短暂平静之后,将会有怎样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