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尾声（下）
他带着斗篷，全身笼罩在黑幕之中，腰间挂着一枚半红半绿的阴阳鱼，其面容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嘴唇旁雪白的胡须。虽然望不见他的双眼，但仍然能够隐约感受到那如利刃般的目光。 老人望了望不远处遥遥在望的目的地，又望了望面前瘫倒的瘦弱躯体。 面前这孩子衣衫褴褛，全身的破布都被水浸透了，其腰部挂着匕首，匕首上尚存血迹。他的脸色发白，面庞上青一块紫一块，脚被水泡得微微发肿，裂着白烂白烂的伤口，整个身躯很是瘦弱，但肌rou精干，见得到有锻炼的痕迹。 只是望了一眼，老人便大概弄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只见他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跟着叹了口气。 “唉……算了，人命要紧。”他做出了决定，从怀中摸出了一枚褐色的药丸，蹲下身来，微微抬起男孩的脑袋，将药丸塞进了后者的口中。 咕噜。 异物入口，男孩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将药丸顺带着咽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后，他只感到一股暖流朝着四肢涌去，意识也从不知名的所在被拉回了身躯之中。 哗啦……哗啦…… 雨水拍击着他的脸颊。他又觉得全身有了力气。 “唔……” 男孩微微睁开眼，视野一寸寸展开。迷迷糊糊间，一张略显苍老的，柔和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没有发话，也没有喊叫。面前之人如果想害自己，喊叫也没有用，若是有什么企图的话，也根本犯不上救自己。 更何况，面前的老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恶意。为了在贫民窟求得生存，男孩早就磨练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臂，浑身上下都有着一股酸痛，看来是先前被打的后遗症，除此之外，脚底还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灼热感，应该是伤口裂开了。 “醒了……”老人也没有什么搀扶的动作，只是自顾自的站了起来。 “自己站起来吧。”他说，“你应该还不需要我这副老骨头的搀扶。” 听见这话，男孩眼角跳动了几下，挣扎着支起手臂，撑在了地上。接着，他抬起脚，在雨水中稳住了身子，一寸一寸地站了起来。他的脊梁骨咔咔作响，仿佛狂龙舒展。 站立起的他缓缓抬头，乌黑的眼眸盯住了老人。老人也是第一次看见男孩的目光，心中也是微微叹息着。 男孩的瞳孔聚散着，似有心事。他的眼角带有疤痕，目光显得空寂，寥落，带着一丝死气。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男孩缓缓开口，一字一句。 他没有问老人是谁，也没有问老人为什么救他。因为在他看来，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对方救了他，必定是拿他有什么用途……施舍抱歉，男孩从未得到过施舍，他也未曾理解过这个词的含义。除了他母亲外……其他人都用或漠视，或鄙夷，或警惕的目光打量他，谁会发善心去施舍一个贫民窟的孤儿在男孩看来，这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对方拿他有用，所以救他。 不过，这一次……他的确错了。 老人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男孩一番，脸上不由得浮起笑意。 “哈哈……问得好。”他笑了两声，“那么，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雨滴啪嗒啪嗒地击打在他的斗篷之上，作为了两人交谈的背景音乐。 “我……”男孩不由得一时语塞，他摸爬滚打多年，早就能够看出面前之人的不凡，对方随手喂给他的东西便使他身体之中升腾起暖意，他这辈子都还没见过如此神奇的东西。仔细想来，他一个孤儿，身体羸弱，浑身是伤……的确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对方的地方。 暴雨倾盆，此处街道上早已没了什么行人，只剩一老一少默默伫立在雨中，气氛微妙。 “抱歉，现在我的确不能派上什么用场。”男孩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我能够做到的……我感觉你都能做到。你很强……比我，要强的多。” 老人在雨中站着，身躯笔直，如箭一般，周身斗篷仿佛铁衣，任雨冲刷，却一动不动。他望着男孩，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 “倒是有自知之明。”老人点点头，缓道，“既然如此，我问你一个问题。” “……您问。” “为什么杀人” 听闻此语，男孩的瞳孔猛地一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脚步下意识地向后滑退了些许。 “放心……我和警卫队那些人没关系。”老人看穿了男孩的想法，出言解释道，“只是好奇罢了。” 男孩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眼角跳动着，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缓缓道，“因为不甘心。” 他只说了短短几个字便停住了，没有继续讲下去，因为……他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心中那火一般的，雨水也不能将其熄灭半分的愤怒。 “不甘心么……我明白了。”老人沉默着，似乎是对这话语有着些许感触，他目光恍惚了片刻，又问道，“你家在哪” 不甘心啊……他想起了他刚修行忍术的那段时光，也是这样一腔热血，也是这样满胸怒火，现在看来……幼稚得可怕。 但，还好。这孩子，是块可塑之才。老人心中一动。 “抱歉……我没有家。” “想也是了……那么，小家伙，我给你两个选择。”老人在男孩眼前伸出一根手指，“一，我可以将你送进内城区去，不过，到那时候，你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二……”他收回手指，沉吟了片刻，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盯着男孩，缓缓问道。 “想不想当我的学生” 这一句被无数人期盼着的话，就这样被老者淡淡地讲了出来。 男孩一愣，有些吃惊于老者的话语，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您……您！” 要是这一幕被那些求学的人看见了，肯定会气得捶胸顿足，恨不得自己顶替上去，这个小屁孩看着寒酸就罢了，结果还没见识，面对这位的收徒请求……竟然还犹豫！要知道……面前这人可是整个响彻艾欧尼亚的忍术大师，做梦都想被其收为弟子的人数不胜数，若不是老人心中向静，不喜喧闹，踏上均衡教派门槛的求学之人定是络绎不绝。 然而，这一切对于男孩来说，的确充斥着未知的迷雾。他从未离开过平民窟……也并不能认出老者腰间的那枚玉佩，对于这幅白发苍首的面容，更是闻所未闻。 “呵呵呵……”听闻此语，老人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我竟然还有被人问名头的一天。”他这话的确有着自己的道理——自他学成以来，整个艾欧里亚便传颂着他的名声。以至于在诺克萨斯，德玛西亚这两个针锋相对国家，只要是稍微有点见识的人，几乎都听过他的事迹……其威名远扬，甚至传到了暗影岛那等死寂之地也说不定。 “不过……最近我的确有些疏于活动了。”老人温和地笑了笑，对着男孩道，“小家伙，你记好了，我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尘。尘土的尘，尘埃的尘。你叫我尘就可以了。” “尘……”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么，我的名字也告诉你了，考虑好了么” “无需考虑……我本就无处可去。”男孩摇摇头，变相回答了老人的问题。 “哦……答应了么”老人点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既然如此，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男孩低声应答着，雨水顺着黑发淌下，滑过面颊。 “没有名字”尘的眉头微微皱起，但接着便舒展了开来，“那也没有什么，我为你取一个便是了。”他上下审视着男孩，“内明杀性，外修德行。均衡生灭，当引为戒。小家伙，你杀性已发，应敛性情，正好合乎我派教义……” 尘盯着男孩，沉声道。 “从此以后，你便叫做戒吧。” 轰隆！ 天上突然一道闷雷炸起，将雨水激荡开来。云中的阴影愈发浓稠，像是在暗示着什么。雨幕冲刷，将一切可知的事物都化为了不可知的混沌。 一老一少在暴雨中伫立了一会儿，接着，缓缓朝着远方行了过去。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朦胧的水雾中逐渐淡了。 唯有地上的丝丝血迹被雨水冲起，在水中飘荡着。沉浮婉转，倘若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