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鬼市（四）
我冷冷地看着他，极力忍受着那撕裂灵魂一般的喋喋笑声，不由自主的伸手拽住扳指。我感觉扳指在手心慢慢的跳动，感觉黑色在一点点褪去，感觉内部的血红一点点浸出，像一座岩浆翻滚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朵朵幽蓝的火苗从指缝蹿了出来。我的血液也开始燃烧，一股森然凛冽之气笼罩了全身。终于，胸口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瞬间化为一股幽冥之力，以千军万马之势，冲向我喉咙。 “啊呜——” 我仰天长啸。完全控制不住体内那越来越迅猛的能量。 “一令出……王者现……”楼上传来“鬼市”主人断断续续的轻呼，一直表现得高高在上，无比权威的“鬼市”主人，声音也隐隐有些变调。此后便无声无息了。紧接着，我们所在的房子开始发生倾斜，坍塌。地面的石板像冰雪融化般，露出了下面的泥土。整幢建筑仿佛烈日下的冰淇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融化、倾塌，砖瓦门窗纷纷往下掉，但是掉到半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听见墙上的灯“噼哩叭啦”都爆掉，脚下的展台忽然变成一滩稀泥。房子里的人一个个拼命地往外逃，不一会就跑得精光。随着“鬼市”主人的离去，那些黑衣人也消失了。 “唐一！唐一！你怎么了？” 此时我俩双脚深陷泥泞，周派拔不出来，又见我神志迷乱，狂啸不已，不由大急，使劲喊我的名字。 “什么鬼市？小小幻术而已。”那怪物笑声戛然而止，望着逐一崩塌的房子轻蔑地说。 没有了他的笑声刺激，我也立马收住呼啸，冷冷地看着他。他忽然盯住我胸前的扳指，那只灰色的眼睛露出贪婪的目光，阴恻恻地笑道： “鬼王还是让我来当吧！” 随即，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小葫芦，拔开塞子往天空一扔，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急速变幻，数十个手诀在刹那间一气呵成。 霎时阴风大作，云起雾涌。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鬼哭神嚎，滚滚浓雾中，无以计数的亡灵恶鬼向我们层层涌来…… 周派急忙拿出追魂铃严阵以待。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举起右手，耳边听见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就在体内那股幽冥力量即将喷涌而出的一瞬间，我看见手腕上的火龙珠金光迸射，空中隐隐传来一声清洌的龙吟…… 那怪物仅有的半张脸骤然一变，道道皱纹间闪现出一丝恐惧。 “狗日的！欺负小娃娃算什么？有本事冲老夫来！” 随着一声暴喝，雾里冲进一个农民装束的老者，黑发黑须，干枯精瘦。手持一柄长长的拂尘，一边跑，一边扬起拂尘一阵乱扫，将周围的怨灵恶鬼打得四下逃蹿，哭声哀道。 随后，雾里又冲出一位清秀的女士。身着盘扣汉式布衣，头发挽成髻，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色的镜框。她则挥着桃木剑，扑到跟前的鬼物一斩一个，剑剑不空。却是姿态优美，犹如舞蹈一般。 “小派，你们没事吧？”她喊道。语气中含着担忧和焦急。 “妈！宫爷爷！你们来啦！我没事！”周派大声叫道，激动得一跳，忘了脚还陷在淤泥里，结果摔了个狗啃屎。手上紧握的追魂铃“铛”的一响，有只借机想扑到他身上的鬼物立刻变成一缕青烟。 我收起手，所有的力量没来得及发出，便迅速回到体内，回到爆发的原点，重新潜伏下来。我看了看火龙珠，已然金光淡去。又抬头看了看天，怀疑刚才是耳朵出现了幻听。 转眼间宫不二和梅仙姑到了我们身边，并肩而立，齐齐看向那个怪物，竟满脸惊讶。 那怪物一动不动，满是皱纹的半边脸看不出任何表情，灰色的独眼闪烁不定，似是对宫不二和梅仙姑的到来颇为忌惮。 “你是莫怀古！莫师兄！你、你竟然还活着……”宫不二开口叫道，无比震惊地望着那怪物。 “宫不二！到处找不着你，竟然送上门来了！我不是你什么师兄，莫怀古也早死了。”他冷哼道。但是他的表情证实了他就是莫怀古。 “唐九天师兄已经不在了，就算有多少恩怨，也该过去了吧！”宫不二继续说道。 “过去？哈哈哈！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算活着吗？活死人一个，全都是拜唐九天所赐，你说过去了就过去了？我莫怀古在三十年前就发誓，一定要拿回我失去的东西！”莫怀古惨笑着，狠狠地盯住我，布满血丝的眼珠鼓得要渗出血来。 “莫师伯，三十年前的那桩事，很多人都因此失去了性命，我也失去了我丈夫，师伯您难道还想让它再发生一次吗？”梅仙姑含着泪，竭力劝道。 “妈，我爸……”周派从没听母亲提起过父亲，今日首次说起，竟然是因为鬼王令而死，不由失声喊道。梅仙姑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 “哈哈哈……”莫怀古又爆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他将手伸向空中，之前扔出去的葫芦重新回到手中，释放出去的亡灵怨鬼也尽数收进葫芦里。他塞好塞子，不再言语。然后缓缓地戴上面具，缓缓地戴上帽子，缓缓地竖起衣领，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了。 “对我莫怀古而言，这只不过又一个轮回。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 茫茫白雾深处，传来他枯槁森然的声音。 “他已经变成一个怪物了。”我听见宫不二长长叹了一口气，里面深藏着久久的遗憾与惋惜。他们那一辈人的恩怨情感，远不是我们这辈人所能了解且理解的。 “宫师伯，我们赶紧带周派和唐一走吧，这里的空间马上闭合了。”梅仙姑提醒道，转头看了看我，眼神露出关切之情，再也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漠。 然后他们二人合力将我和周派拔出淤泥，此时那幢徽式房子早已融化得无影无踪，四周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也无法分辨方向。梅仙姑拿出一个罗盘，看了看指针，往东南方向一指，说道：“往那边走。” 不一会，我们四人从浓雾中冲出。我一抬头，眼前豁然开朗。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山谷中一片姹紫嫣红。 不远处，也有一幢老旧的徽式建筑。我们经过房屋的时候，透过敞开的门，我看见里面有一个满头银发气质非凡的男士正在向一群学生模样的人讲课，每个学生手里都拿着一台相机，一边专注地听，一边举起相机拍摄坐在门边的模特。也有学生不停的发问：“薛老师，你看我这样用光行吗？” 看着这生机勃勃的一幕，我不由会心一笑。 周派的车竟然只是停在马路边，而并没有开进山里。一切都是幻境而已。不过路口确实有一块牌子，牌子上也是四个字，写着：“影艺山谷”。旁边还有一块简介牌，大致介绍这里是某位美院教授办的一个摄影基地。难怪刚才看见在教学摄影课，那位满头银发气质非凡的男士，大概就是美院教授了。 曼巴和蒙山在车顶上躺得东倒西歪，见我们出现，开心地跳起扑了过来。 “你俩太坏了，把我们扔在外边。”曼巴跳到周派肩上，用爪子故意弄乱他的头发。 周派笑道：“鬼市有规定，非人不许入内。车开到这里，就把你俩自动拦截了。” “我明明记得我们车子是一直开进去的，曼巴和蒙山在车内睡觉。”我疑惑地问道。 “周派别忙着聊你们的，还不给你宫爷爷介绍介绍唐一。”梅仙姑插话道，站在一边的宫不二则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几个，眼神里满满的全是宠爱。 周派将我拽到宫不二面前，对我说：“唐一，快叫宫爷爷，这就是我跟你讲的宫不二宫爷爷，你爷爷唐九天最好的朋友，他俩和我妈的师父都是同门师兄弟。” 望着宫不二那慈爱的笑容，让从未见过爷爷的我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就好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今天终于重逢。而无论中间隔了多长的岁月，仍阻断不了那份与生俱来的亲情。我的泪一下涌上眼眶，竟然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别哭孩子，以后有人欺负你，爷爷替你出气！”宫爷爷一把将我揽在他的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宠溺地哄道。 “嗯嗯！”我点着头，抽泣着擦干眼泪，站直了身子，对宫爷爷报之以感激的笑。然后问道：“宫爷爷，你和梅阿姨怎么知道我俩困在这里的？你们来得真是太及时了。对了，梅阿姨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宫不二捋了捋长长的黑胡子，笑着看向梅仙姑。梅仙姑开口道：“我回来有两天了，不过没回家，直接找宫师伯去了。今天有事找周派那小子，怎么找也找不到，打手机也不通，就召唤曼巴，曼巴告诉我你们在这里。我和宫师伯就一起来了。没想到竟然碰到莫怀古正在欺负咱家的娃，要不是叫他一声师伯，我才不饶他。” “宫爷爷，妈，上车吧，回家再慢慢聊。我和唐一有好多问题要问您和宫爷爷呢！”周派开了车门，催促道。 梅仙姑点点头，对宫不二笑道：“老爷子，您坐前面，我跟小的们挤后面。”宫不二爽朗地“哎”了一声，钻进了副驾驶，悠然自得地哼起歌来，竟然唱的是《三国演义》主题曲，只不过到他口中变成了“滚滚长江都是水……”。我一乐，想纠正他想想又算了，因为他这句歌词也没毛病。 回头准备上车，蒙山怯生生地一直躲在我身后，我竟然忘了介绍它。便对梅仙姑说道：“它叫蒙山，我的小伙伴。” 梅仙姑看了一眼蒙山，忽然像变戏法似的手里拿出一块糖，笑眯眯地对蒙山说：“小朋友要吃吗？” “要吃。”蒙山眼睛一亮，口水立马淌了下来。 “那得叫一声阿姨。”梅仙姑逗它。 “阿——姨！”蒙山使足力气叫道。 我正想将《施食仪轨》拿出，不料梅仙姑已经喃喃念了起来，一边念一边钻进车子，蒙山跟了进去，吃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此时我发现梅仙姑并不似第一次见她时，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清冷孤傲的性格。相反是一个很懂得体谅人的温暖牌阿姨。 我抱着曼巴也坐进了车里。只听周派愉快地大喊一声：“回家喽——”车子“嗖”的一下蹿上马路，欢快地向梅家坞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