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超度
接下来的一周过得很平静，周派果真没再来寺院找我，表面上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唯一别扭的是，偶尔还是会碰到老万，老万依然热情，每次见到我都会招呼，弄得我很尴尬，不理吧不太好，理吧他又明明一死人。杨胖子问起过周派，我含糊简单说两句。然后假装很忙的样子溜走了。 这天一早我去厨房吃早饭，工人是6点30吃，如果不拍照我都在睡觉，等到8点多厨房开门了，再直接去厨房吃点稀饭。厨房在观音殿右侧的一个独立小院里，里面有两个餐厅，一个是大餐厅，五六张大圆桌，另一个是小餐厅，装修得略好些，有三张大圆桌。都用于接待桌餐和法会时信众用餐。院子里有一小片绿化带，安放着一尊石雕小沙弥，肩上挑水桶，胖乎乎的脸笑容满面甚是可爱。另外有一颗树，树下有一张长方形的矮石桌，和四个石凳。我喜欢坐在这里吃饭，尤其早晨在树下喝粥，阳光斑驳，晨风清爽，非常惬意。有时风过之后花瓣纷纷扬扬洒下，即使落进碗里，也不会介意。 正一边吃一边玩手机，观音殿传来整齐的诵经声，一看时间8点30，正是做法事诵经的点。王大厨端着一碗稀饭，拿着个馒头也坐了过来。他对我说道：“今天是跟老万做超度吧？” “是吗？”我一惊，竟然把这碴给忘了。 “好像是……老万今天可以去西方极乐世界了……哎，唐一，没吃完就跑了啊？”身后王大厨喊道，我已经冲出院子，去观音殿了。 迎面差点撞上个人，等我站稳了一看，差点晕过去，老万。 老万站在观音殿门外，伸长脖子好奇张望。突然见我冲过来，便问道：“小唐，你帮我看看，里面是谁在做法事？” 我往里看了一眼，回道：“咱们寺院的师父们在诵经呀！” “不是师父，是后面一排坐的家属，我怎么看着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老万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黯然。 记得有一次与普照法师聊天，聊到人死亡之后会是什么样一种状况。普照法师说：“人死亡后的中阴身，刚开始还会记得生前的亲人，朋友，到了三七四七，记忆便渐渐模糊，看到生前亲人会有似曾相识亲切的感觉，但是想不起他们是谁。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完全没有生前的记忆，这时受业力的牵引，而不由自主去该去的地方。所以啊，莫要执着。生前所有放不下的，钱财啊地位啊感情啊这些，死后没有一样能带走，连记忆都带不走。” 如今亲眼见到老万连自己的妻儿亲人都记不起，不禁为他感到难过。但是我又不能告诉他，老万，那个是你老婆，那个是你儿子……他要听到了，不是认为我疯了，他就得疯掉。一个鬼要发疯，后果会怎样？周派早警告过我。 这个时候竟然想起周派。事隔这么多天，对周派的气早已消了。想想他帮过我不少忙，都没感谢他。等空了给他打个电话，问个好。 “小唐，我听着师父们诵这经挺受用，你说我要是进去坐着听，他们会不会不高兴？”老万又说道。 我心想这本来就是超度你专门念给你听的。于是答道：“那倒不会的。你尽管进去好了。” “可是我现在是上班时间，还要去三圣殿呢！还是算了吧。”老万犹疑起来。 我急了，怕他要走，不小心大了嗓门：“想进就进嘛，这么罗嗦。”说完意识到不对，赶紧闪在一边。几名正在上香的游客尽皆侧目。 没想这招对老万竟起了作用，他没再犹豫，直接进了殿里。我透过窗户往里看，只见老万小心亦亦地缩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生怕别人发现他似的。我暗自好笑，不知他要看见供桌上写有他名字的牌位，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摸出手机拔周派电话。响了几声，无人接听。又重新拔了一次，竟然被按掉。 想必那天我说得决绝，他不再理我了。我有些空落落地。回到观音殿前。 就这么一会功夫，门口围满了人。都挤在那站着不走，有围观的，有合掌的，有拍照的，有跪地上磕头的，还有想进去又不敢进的……。 我从窗口看了看，里面诵经如常。老万也合掌跟着念诵，很专注的样子。 观音殿值日的工人老徐正在香炉那边收拾垃圾，我走过去，招呼道：“老徐，忙着啊？” 老徐头也不抬：“还好。” “怎么一下来了这多人？刚刚才几个呢！”我笑道。 老徐瞟了那边一眼：“不多啊！一大早上哪会人多。” 我回头望了望观音殿门口，此时还有人源源不断加进去，层层叠叠，这能叫不多？ 莫非老徐看不见？我打了个寒噤，意识到了什么。 我以百米冲刺冲进观音殿左侧的客堂。则如法师见我心慌慌跑进来，笑道：“唐一你怎么了？” 我腿一软扑倒在椅子上，拍着胸口说：“没啥，没啥！” “你去照照镜子，你脸青成啥样了？”则如法师说。 我没动弹。待情绪平复稍许，起身接了一杯开水，捧在手里沉思。然后问则如法师：“师父，今天老万能得到超度吗？” 则如法师，也是八零后，佛学院毕业，驳杂多学。平常喜欢与人讨论，也乐于解答信众疑问，所以我比较爱与他交流。 此问一出，则如法师并没有马上作答，他习惯在接收问题后在大脑里稍作整理，好让自己回答得更加有条理和说服力。 果然，大约十秒后，则如法师面容一肃，坐得更加端正，表示要认真答问了。 “这么说吧，能不能得到超度，其实跟诵经无关，主要还得看他自己。”则如法师道。 “怎讲？”我继续问。 “就凡夫而言，除了福报特别大的人死后立即上生六欲天，定业深的人死后立即上生禅定天，罪业特别重的人死后立即堕地狱，至于一般的人，死了之后尚有七七四十九日的缓冲期间，等待业缘的成熟，再决定轮回的去向。那么诵经超度，跟临终助念一样，只是通过诵念佛经，为亡者指路。要知道，中阴身他自己是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完全被动的受业力牵引。在这么一个迷茫无助的状态下，诵经便是为他指明一条善道。” “那多好呀！给他指好路他去便是了，为什么还不能确定呢？” “所以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了，路是有了，得看你肯不肯去。这要取决于他对于此的信心有多大。在中阴身阶段，一样要面对各种诱惑，会看到各种各样虚幻的景象。有的看起来很华丽，你觉得欢喜，便往那边去了，结果那恰恰是地狱道。而善道，往往很平常，甚至让你不舒服，这都是你的业障在作怪，业障就是要阻止你去善道。” 则如法师说到此顿了顿，我知道他要总结了。 “所以，能不能得到超度，主要还得看他自己。” 我似有所悟。不禁暗自感叹：做人做鬼都难哪！ 又问道：“师父，诵经的时候，会不会有其他……嗯……就那种，你懂得，也来听经？” 则如法师见我吞吞吐吐，笑道：“叫鬼道众生。” 我也笑：“好吧，我知道了，鬼道众生。” 这次则如法师没作考虑，讲道：“诵经的时候，肯定会有鬼道众生来听。生前与佛法有结缘的，它一听便得超度。有的即便当下没度，通过听经也在它的阿赖耶识种下了佛法的种子，有了善根。那么在轮回过往中，终有一天业缘成熟，也会获得解脱。” 我似懂非懂，对我来说，佛法知识不比当初学模电时画的电路图复杂，但是需要更多的是，悟性。更何况，我连佛教徒都不是。 想着老万还在观音殿，我谢过则如法师出了客堂。 装做没看见门口围观的那些，又不敢挤过去，其实就算过去大概也挤不到，但我无法想象我被它们包围的情景，画面太美…… 只能趴着窗户，离它们尽量远点。 诵经已近尾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还是刚刚听了则如法师开示后的心理作用，老万看起来完全像变了一个样。之前他虽然每次见到我也会笑，但笑过之后会呈现茫然之色，而现在他没有了刚才懦懦弱弱的样子，坐得笔直，神情详和，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家了的那份笃定。 这时，诵经毕，观音殿安静下来。僧众与家属尽皆站起，面朝佛像三鞠躬。老万也跟着拜了三拜。 维那妙善法师步至供台，跪在拜凳上，拈香礼敬。用一种特别高亮的语调祈请诸佛菩萨，加被遍尽虚空界一切众生。随后将供桌上的牌位拿起，非常清晰地，一字一字地，以诵唱的方式，召唤亡灵…… “万－－伟－－良－－－” 我浑身一震，急忙望向老万。 老万好像吃了一惊，一扫刚才的详和，惊慌失措地跑向妙善法师。 普照法师站在靠近供台的位置低首合掌，就在老万要奔到的时候，他以不被人听见的声音在念着什么，也不知是念经还是在叫老万。总之老万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面向普照法师。 普照法师依然保持原有的姿势，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嘴里念念有词。老万平静下来，一脸释然，对着观音像合掌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出了观音殿。 与此同时维那妙善法师诵念完毕，由香灯妙慧法师将牌位送到香炉烧掉。法事结束。 这一幕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等我反应过来抽身去找老万，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观音殿空空荡荡。门口围观的，游客也好，其他也好，都尽皆散去。 至此以后，我在寺院再也没碰到过老万。偶尔想起来，还有点遗憾。遗憾的是他离开时，我明明在场，却没来得及告个别。也许人生便是如此，不是所有的离别都能说上一声“再见”“珍重”“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