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活死人
迷迷糊糊睡了半宿,惦着一件事,早早起来,胡乱擦把脸,走出宿舍楼。这时七点不到,寺院的工人们都已经饭毕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寺院的清晨最为宁静。这份静跟夜的静不一样。事实上夜并不静,夜幕笼罩下的世界比白日更为活跃,夜行生物比日行生物更多元复杂,只不过作为人类了解不到,以为自己做梦的时候,世界也在睡觉。 而每一天的清晨,日夜交替之际,夜里活跃的纷纷隐匿,将在白日登场的刚刚醒来。所以只要细细的体味,你会感觉到一种即便放空了自己,也不会被干扰到的那份静谧。 连阳光也是柔软的。斜斜打在花草上,树林中,拉出长长的影。平常这个时候我便拿着相机四处走走,捕捉一些漂亮的光影。晨露润泽,花蕊初吐,拍微距最适合不过了。 今天我却无心欣赏。我要去三圣殿看老万是不是在。 经过梵籁院的时候,寺院的花匠黎师傅正站在绿化带端着大剪子修剪植物,远远看见我笑眯眯地招呼:“小唐,今天怎么没拍照啊?” 我回道:“哦,今天不拍。”说完继续走。 “小唐,等等。”黎师傅喊。我停下来,见他放下大剪子,从裤兜里摸出手机。 “小唐啊,麻烦你帮我看看,我昨天用手机拍了几张樱花,请你指导指导。”黎师傅腼腆的说道。 我一听“指导”,倒让我不好意思推辞。走过去看他的手机,一边说“黎师傅别这么说,摄影我也是业余爱好。”然后心不在焉的随便翻看了下,说“拍得挺好的真的挺好的”,黎师傅得到认可,满意地收起手机。又从另一边裤兜拽出条手串。 “小唐你看看我这手串怎么样?”黎师傅递给我。 我一乐:“呀!黎师傅你也玩珠子了?这个紫檀的新料,同料顺纹,密度和油性都不错。买的?” 黎师傅笑道:“我哪懂这个?是前几天去天竺寺一位师父给我的。” 我说:“挺好的,没事多摸摸,会越来越亮。” 黎师傅道:“我都舍不得带呢,这不干活就取下来放着。” 我说:“珠子就是要常带,不过新的尽量别沾油和汗,等盘出包浆就没问题了。你看老万,那珠子养得多好。”冷不丁提到老万,我想起那个事情,干脆跟黎师傅打听下算了。 还没等我问,黎师傅已经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老万……” “老万怎么啦?”我装着不在意的样子。 黎师傅一脸惊诧,说:“小唐,你不知道吗?” 我说:“什么事?我真不知道。” “老万上月回老家遇上车祸,死了。这都有半个多月了。”黎师傅摇头叹气:“这人哪,真说不好哪天说没就没了,所以啊要想开。” 我想说“昨晚我还碰到老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不在焉地匆匆应付两句,告别黎师傅,向山上的三圣殿疾步走去。 三圣殿与大雄宝殿一泉之隔。沿福慧泉上行,到得山上分出两条路,左边通大雄宝殿,右边即为三圣殿。三圣殿所在院落名为古香禅院,殿内供奉西方三圣,即阿弥陀如来、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三圣殿左侧也隔出一个院子,从旁边木门进去,正对着的前面供着山神土地。这里面有一个隐秘的殿,叫地藏殿。地藏殿自然供的是地藏王菩萨,这个殿是专为供奉长生牌位和往生牌位用,不对外开放。有一次我进去拍地藏王菩萨,推开门,只见两边层层叠叠森然而立的牌子,不由得发怵。再加上地藏殿空间狭长,人进去后,那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牌子像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你,感觉特别的不舒服。不知什么原因,整个古香禅院的气温明显要比其他地方低。 三圣殿值班的工人是老万和黄阿姨。元宵后到现在寺院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工人们也趁这段时间换着休假。所以上月老万也请了假回老家。我正思虑老万的事,不知不觉走到古香禅院门口,迎面出来一个人。等我看清了,吓一大跳,正是老万。 “额……这个……老万?”我有点语无伦次。 老万呵呵一笑,说道:“哟!小唐,这么早上山来了!有事吗?” 我死死盯着老万,想发现点什么。面前的老万脸色不怎么好,打他回来每次碰见都这样,青里透着灰,眼神呆滞,目光飘忽,不聚焦的感觉。但不管怎么样,人总是囫囵的,也在上班下班。 “小唐,小唐。”我一激灵,回过神来。老万正奇怪地看着我,关心地问:“小唐,你脸色不对呀?是不是生病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赶紧说道:“没事没事,可能有点感冒。” “哦!俗话说,春捂秋冻,别看太阳这么好,也不要大意穿太少,容易感冒呀!年轻人别逞强,身体可是自己的。”跟以往的老万一样,说话碎叨。我只能耐着性子听。 “嗯嗯,是的。” “那,小唐,我去观音殿有点事,你先忙,回头再聊。”老万说完要走。 我喊:“等等!”。 老万站住。我看了看他的脖子,问道:“老万,你的珠子呢?” “带着的呀!”他一边说一边摸向脖子,摸了个空。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咦?珠子呢?”仰头想了一下,笑道:“可能落在房间了,一会我去拿。小唐,我下去了啊!” 我讪笑:“好的。”目送他离开。然后呆立在原地。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状况,辩不出哪是真哪是假。抑或这就是我做的一个梦。真实的我正在床上呼呼大睡。 胡乱想了一会,迈进了古香禅院。 院里正对门有一颗梧桐树,不知道多少年了,躯干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山上湿气重,树干上挂满了绿绿的青苔。 这个时间一般还不会有游客上来,但是我进到三圣殿的时候,居然有一个男的正在拜垫上磕头。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精瘦,个子不高,身穿普通的棉布外套,脚边放着一个鼓鼓的旅行背包,背包上挂着一把小巧精致的桃木剑和一个小葫芦让我多瞄了几眼,其他没什么特别的,大概就是外地来的香客吧! 没看到黄阿姨。 “黄阿姨,黄阿姨!”我叫了两声,往左侧走去。那边有一小间工人休息的屋子。 “哎--来了--” 木门吱呀打开,黄阿姨急慌慌从门里出来,顺风带出一缕rou香,她反手把门掩上。 “是小唐呀!我以为谁叫我呢。”看见我,黄阿姨紧张的表情略有放松。 我笑道:“黄阿姨在忙什么?” “没,没忙啥!刚打扫完地藏殿,休息休息。”黄阿姨挤出一丝笑容。 看她紧张的样子,我不好揭穿她。也无心探究她一大早为什么在煮rou,要知这是寺院严令禁止的。
“哦!我没事,就是随便转转!老万呢?”我装着不经心的问道。 黄阿姨脸色一变。“小唐,你这话问的,大清早别乱开玩笑。” 心头升起朵朵乌云……我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她说道:“老万不是走十好几天了,听说寺院要替他做个超度。”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下山的。怎么就走到了观音殿左侧的客堂。客堂是寺院接待十方信众的地方,通常登记法事写牌位捐功德都在这里。 印心法师正在写牌位,这些牌位要放在即将到来的观音圣诞法会上用。我对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印心法师跟我同龄,中学没上就出家了。虽是如此,但他聪慧内秀,喜欢读书,也爱好摄影,作品简约空灵,颇具禅风。我常约他一块出去采风,偶尔还会做我的“毛豆”。 客堂办公室的墙上贴着寺院值日一览表。每个大院,每个殿堂,谁当值,都有相应的名字牌挂那,如果请假了,名字会取下,放在底部闲置栏。我找到三圣殿,上面只挂着黄桂香一个牌,没有老万。闲置栏也没有。翻出寺院的电话簿,三圣殿老万的短号已经用笔划掉。 这时我惊骇到不能自持,颓然坐下。迎面墙上的小黑板,记录着最近要做的一桩桩法事。其中诵经一栏赫然写着一个名字--“万伟良”,不是老万是谁?诵经就是诵地藏经,超度亡人!!! 我一定是在做梦!刚刚才碰到的老万,又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怎么解释? 我觉得我要疯了!!! 我冲出客堂,到一处没有人的角落,拔通周派电话。 “喂!”手机传来周派懒洋洋的声音。我一听像抓到了救命草。激动地喊:“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唐一,谁死了?” “我……那个老万,昨晚碰到的你说死人那个。今早我又碰到他了,还跟我说话了……”我语无伦次,几乎崩溃,最后都快哭了。我一个大男人就这么被吓尿了。 “哈哈!好玩!你等着我啊!我上午有课,下午上山来。”电话那头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 我气得挂了电话。 一个人从我旁边经过,看了我一眼。那是双鹰隼般犀利的眼,在焦黄的脸皮衬托下显得格外阴狠。身后鼓囊囊的背包上挂着桃木剑和葫芦。正是早晨在三圣殿叩拜的中年男人。 等我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