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战后
在数里之外的那处高岗上,看着在黎明破晓那仅有的一丝光亮中徐徐撤离的魏军,一名侍卫大声对众人道:“看,魏军撤了!” “是啊,魏军真的撤了,盛乐守住了!”其他人闻言亦是欢呼起来,而他们身边的那名女子眼中亦是留下两滴热泪,那紧绷着一夜的俏脸也露出欢喜的笑容。那个她所爱的人,真的守住了盛乐。 很快,这几十人上马离开,朝武川而去,因为他们知道,危机还未过去,真正能够挽救他们的同伴的,只有武川的那七万援军。 此时在平城御书房内,盛乐最后的战报也送到了拓跋焘面前: “西域军死战不退,五辆橦车七辆攻城梯全部被焚毁,两千龙骧军全部阵亡,我军最后一波攻击失败,谢将军已下令,退兵!”念到最后,拓跋兴亦是一阵语气一顿,心里一阵哀叹。每一道战报都是他念给拓跋焘听的,对战局也是十分清楚,他也不明白,昨夜之战为何会失败。 而拓跋焘听到“退兵”两字时眼皮抖动两下,但依旧是没发一言。 他在一边小心提醒道:“皇上,该上朝了!” 他依旧没有开口,甚至动都未动。 拓跋兴将战报放在桌上然后离开去了漪蓝殿,他知道,此刻,能够与他说上话的,只有漪蓝殿里的女主人了。 而王星韵在听完拓跋兴的战报,道:“皇上,现在如何了?” 拓跋兴道:“皇上听了战报只是抖动了两下眼皮,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王星韵道:“好了,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本宫一会就过去。”待拓跋兴离开后,王星韵也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没打过仗,更未见过大仗,但她却知道,这一仗对魏国有多重要,如今败了,莫说拓跋焘,就连她都不知该如何了。不过不管知不知该如何做,她现在都必须去御书房看看他了,因为她知道,此时的他,需要她。摸了摸还在熟睡的小女儿的额头,她起身离开,梳洗一番后,朝御书房而去。 刚刚踏入御书房把门掩上,就听到一个疲惫的声音响起,“星韵,我们败了!” 她缓缓走到龙椅后面抱住他轻声道:“不,靖平,我们还没有失败,只是一次的失利罢了,我们还可以组织下一次进攻!” 拓跋焘叹道:“你没打过仗,你不知道昨日一战对军心士气的影响,短时间内,纵使再发起进攻,我们也攻不进盛乐了!” “靖平,不要这么绝望,武川还在我们手里,多伦还是一支孤军,局势还没有坏道不可收拾的地步。” “多伦是大檀可汗最喜欢的儿子,一旦知道多伦在盛乐陷入危局,一定会严令吴缇与金蚕子出兵攻打武川,甚至都有可能亲自到军中督战,而这段时间,是不够我们的士兵缓过劲来再鼓起勇气去攻打那尸堆如山的盛乐城的。而且,还有社伦,他把河套搅得天翻地覆,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一片赤野,已经造成了太大的破坏,而且还有准备渡河东进的迹象,就是想要逼迫我们从盛乐抽兵减轻多伦的压力,唉!”说道局势,拓跋焘亦是头痛万分。 她亦是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局势太坏了,他也太难了,她也在不断思索,究竟该如何帮他度过眼前的危局。 想了一会道:“靖平,你觉得在大魏所有的将军中,有军事才华比谢弃尘高的将军吗?也包括你自己在内。” 如果是常人这么问,他一定会斩了他,皇权至高无上,竟敢有人拿别人和他相比,不过对于她,他却是没有一丝的怒气,反而思索起这个问题来,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道:“恐怕朕与他也就是半斤八两吧,其他的,就没有了。” 她又道:“那你信任谢弃尘吗?” “朕当然相信他,他与朕一起南征北战十多年,历经多少生死,如果不信任他,朕也不会把十几万兵马都交给他。” “那既然这样,你就把决定权交给他,让他决定是不是分兵对付社伦,或者说是盛乐还能不能再打下去,都让他来决定。”见他没有说话,她小心道:“我说这些,你是不是觉得我干预政事,让你不高兴了?” 他缓缓睁开眼,看她那一脸紧张的样子,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朕早就说过,在你面前,我不是大魏皇帝,只是你的丈夫,你想说什么就说,朕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想你这个想法是不是可行,还有是该给他放多大的权力。” 她闻言心间一暖,虽然在不自觉间他还是会自称朕,但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笑道:“其实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在你决定调集重兵于盛乐围歼多伦的那天晚上,谢弃尘也想到了你的那个调兵策略,只是他不敢跟你说。其实有些时候你跟他想法还是挺一致的,既然盛乐战局已经脱离掌控,你信任他,那干脆就把盛乐的事都交给他,也好让他根据战场形势便宜行事。” “也只能这样了!”拓跋焘点了点头,随即即起身走到一边的兵器架上拿起一把镀金宝剑,噌的一声抽出剑身,那闪耀的寒光说明这绝不是一把装饰品,剑身透露的杀气更是给了他无穷的力量。看了一会他把剑身重新插入扭头对门外喊道:“拓跋兴!” 拓跋兴推门而入,躬身道:“臣在,皇上有何吩咐?” 拓跋焘大声道:“你带着这把宝剑去趟盛乐,告诉谢弃尘,盛乐包括武川的战事从即日起由他全权决定,还能不能打,该不该分兵驱逐社伦也由他做主,前线将领若有不听调遣者他亦可先斩后奏,朕只关心结果,不再干预具体指挥。”此时的他,声音中充满了坚定与果决,哪里还有半点犹豫与疲累。 “臣遵旨!”拓跋兴接过宝剑转身而去。 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靖平,你要相信,我们君臣一心,最后的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 拓跋焘望着他认真道:“星韵,如果我们最后真的失败了,你会怎么办?”这一刻,连他都没有多少信心了。 她亦是迎着他的目光认真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是说好的,永不分离吗?” 他把她拥在怀中,温声道:“嗯,我们一定会赢的!”虽很温柔,但却充满了坚定。 “一定会!”她也温柔而坚定的回了三个字。 此时在人人关注的盛乐城外,亦是让人沉重万分,一夜的血战,西域军阵亡一万两千多人,余兵不足七千;魏军伤亡更是惨重,达三万两千人之多,四万步卒仅剩一万八千多人,最惨的豫州军一万步卒不足三千,龙骧军昨夜阵亡近六千人,最后攻城的一万骑兵亦是伤亡过半,盛乐城下伏尸累累,城头亦是叠了三层之多,让人不忍直视。 多伦同也术及铎苏风等几人缓缓走下城楼,此时有两千人在城头清理尸体,其余的士兵都已回营休息,只是不知,到了那空旷的营中发现之前的战友一夜之间都消失后,他们是否能够安眠。 魏军的尸体被直接抛下,等待他们自己人的收敛,己方士兵的遗体被一具具搬运下去暂时安置在城墙根,等与魏军协商好埋尸的计划后再拉到城外掩埋。 此时的士兵人人皆是一脸伤感,再无大战前的紧张气氛,仿佛战争已经结束了一般,他们知道,魏军不会来了,仅仅是那城外堆积如山的尸体,都能把人吓得掉头就跑,更何谈攻城。 不管谢弃尘多么想要攻下盛乐,他也不敢下令让他的士兵踏在战友的尸体上向城墙攀爬,死者为大,没有人会在这些尸体没有清理后开战,就连之前每日必有的攻城战,结束后也是先由西域军少量出城把己方战友掩埋然后再由魏军清理,包括之前野外的围歼战也是如此。西域军在城东,魏军在城西都给自己选好了埋骨之所,纵使全员阵亡,对方也会把它们安置其中。每次大战之后,都会有一个或大或小的坟丘竖立起来,这些曾经的战友,在另一个世界里依旧可以并肩作战。哦,不,在那里,不会有战斗了,而是一个大同的安乐世界。
望着城楼外的那些未来得及清理的尸体,多伦也有些微微动容了,他虽身经百战,但从未打过如此惨烈的战斗,更没见过如此多的死尸,整个城楼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再无一点青砖的紫色气息。就连空气之中,都弥漫着nongnong的血腥味。整个盛乐长达三里的南城墙,入眼之处,皆是刺眼的暗红色。除了这座城楼的二楼外,再无一处洁净之地了,就连通往二楼的扶梯上,都躺着几具中箭身亡的魏军尸体,他们差一点就冲上了二楼,取得那盖世的功勋,可是也就是这么一点点,注定了他们此生再无机会。 好在战斗只是在城头,城内依然一片祥和,能给他的士兵提供一个安乐的休息之所。若是整个盛乐皆是如此,恐怕不用魏军打,自己就待不下去了。更或者,不知魏国人会不会放弃盛乐再筑新城。当年魏国为此城取名盛乐,寓在此创立盛世给百姓祥和安乐之意,不知当初为此城取名的古人会不会想到会在此处发生如此惨烈的战斗,亦或者此战之后,盛乐会不会改作他名。 多伦与几人行走在城头清理好的空地上,放眼望去,前方那两丈宽的城墙里密密麻麻尽是尸体,一层压一层,有穿着蓝甲的龙骧军,也有穿着黑甲的西域军, 尽管他们不想再亵渎阵亡将士,但是实在无路可走,只能小心踩着阵亡将士的遗体缓缓前行,很多人还保持着牺牲时的样子,有的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剑同归于尽,有的刚刚把兵刃送进敌人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拔出,后面就被另一名敌人刺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恐怕更没有比此时更能体会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他以一己之力同魏国倾国之兵周旋,守住了盛乐,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但在这成功的下面,却掩埋着四万五千具士兵的遗体。遇到没有闭眼的,初始他会轻轻给他们合上,可是后来发现没闭眼的实在太多,他也只能放弃,任他们仍旧双目圆睁,或惊恐、或愤怒、或欣慰、或解脱。在这里,生命变得很是廉价,或者不止是在这里,只要战争不结束,生命都很廉价。 在一处被摧毁的大弩旁,他发现了一个年轻的西域军士兵,他躺倒在那架残破的大弩上,那稚嫩的脸庞一片惨白,双眼微闭,仿佛睡着了一般,看得让人多么心疼,这也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当年在五原城外巡营时遇到的那名的士兵, “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打仗可是要死人的,你不怕死吗?” “不怕,我有四个姐妹,父母养不起,只能来当兵,当兵有可能战死,但不当兵一定会饿死,当兵还有粮米拿,纵使战死了也能得到一大笔抚恤。而且整个西域军都知道,跟着殿下不会打败仗,打赢了还有很多赏赐。” …………………….. 那名士兵与这个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稚嫩,他想问问他是为什么来当兵,可是他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而且他知道那名士兵是在那曲军中服役,那曲部从开战一直在城头与魏军厮杀到最后,战后不足五百人,那名士兵,恐怕也早已躺在了盛乐城头或者城下面的那堆尸体里了,而他,直到牺牲时,还不到十六岁。 这一刻多伦也在想他十六岁以前在干什么,在与赫红、吴缇一起在草原玩耍,在随柯扎里将军学习刀法与箭术,在听金蚕子讲授中原文化、兵法与治国理政之道,在自己的帐中躺在那厚厚的兵书上做着统领千军万马征战四方的英雄梦。总之,不管在做什么,都不会躺在这冰冷的城墙上终结自己还未开始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