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仙侠小说 - 惊蛰渔火在线阅读 - 谈笑风生

谈笑风生

    (1)饮宴

    夕阳潜下,碧落偷零。楼船之上,正有一名歌姬弹着琵琶,唱着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正唱到那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唱的人固然动情,但听的人又何尝能细心品味那诗文曲调中的怅然情绪?

    却看西湖之畔,正有一名擎伞的青年挤过街上的人群,来到一间酒馆。才进门,便见一名相貌清雅、身姿飒爽的年轻人,快步趋近,冲着门口高声叫道:“啊哈!宪斗兄,妙哉,妙哉!真是久违了。”

    进门来的青年连忙将雨伞一收,俄而从容弹冠振衿,便伸手去握住对方,露出笑脸高兴地说道:“震仓兄风采如旧,还是那般俊雅风流、倜傥飘逸!”那人则兴高采烈地说道:“快入座!朋友们都到齐了,独候宪斗兄一人也。”说着手指向酒馆内靠窗的一桌上。

    只见有三名容貌清雅、器宇轩昂的青年,都站了起来,微笑着迎候。那相貌清雅的青年即指引说:“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百元兄,这位是义海兄,而这一位便是我时常向你提起的晋梵兄。”

    那相貌清雅的青年名叫庄震仓,如今在杭州做官。他所介绍的那三名青年俱是簪缨子弟,累世公卿。这几个人常聚作一处饮酒,交情不浅。

    被庄震仓迎进屋来的那青年叫做范文程,字宪斗,与庄震仓向有同窗之谊。

    虽然他二人曾一道求学,但日后各自境遇却大不相同。

    庄震仓藉科举而入仕途,更凭着为人的八面莹澈,识眼色,知人情,遂游刃有余地浸yin在官场。如今又勾结了地方豪绅苏州织造太监李实,连为魏忠贤建生祠的主意都是他想出来的。从此更与太监李实沆瀣一气,狼狈为jian,两个人一起尽日忙着去勾结攀附阉党的上层官僚。

    而范文程虽将棘围守暖,可仍只不过是个落第的秀才,十年科考,屡试不中,本就是个穷书生,如今更是一贫如洗,已在乡里和族亲面前沦为了笑柄。而他又没有其他谋生的手段,以致贫困潦倒落魄至极!

    范文程虽自恃敏于兵事、智计殊绝于人,可就是偏偏磨不过那一纸八股文章。如今年龄快到而立,却只“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茫茫科考前程已是愈发的渺茫。如今只得到处飘零游历,想着到各地去碰一碰运气,期望着自己会别有际遇。又想起好友庄震仓在杭州正发迹,便狠下心,放下了面子,硬着头皮投奔了过来。一来可以叙旧,二来更是想要教好友能够帮忙托托关系,为自己疏通一下门路。

    范文程入座和庄震仓那几个朋友寒暄后,便听庄震仓眉开眼笑地夸赞他道:“诸君,来,来,听我说,听我说哪,我日常向你等提及的那位大德大贤便在这里了。瞧,莫看他尚无功名,但须知‘潜龙以不见成德’,将来致位台辅又是谁能料得的?况吾兄为人,‘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似区区庄某这点斗筲之才,与吾友范先生真个何能相提并论哉?”

    同桌一名身材硕长、相貌英俊的青年笑道:“说是这位范兄英才卓越,博古通今,我等确信无疑。不要玉韫珠藏么,愿闻宏论!”此人叫作牟义海,其父主管福建盐政,家里豪阔非常。他舅舅又在户部当值,一家子尽是达官显贵。仰仗着家里头给使力,如今已拜在刑部尚书薛贞的门下,将来平步青云也是指日可待。

    范文程被故友庄震仓一番不着边际的胡乱吹捧、明褒暗贬,早就听得脸红,又见那牟义海如此说,便赶忙谦退说道:“量范某不过一介布衣,xue处之徒,‘讬轻鄙之微命’而傍人篱壁,‘委陋贱之薄躯’寄草间求活。羡‘顺笼槛以俯仰’之鹦鹉,妒‘窥户牖以踟蹰’之翎翮。数奇命蹇,自贱于抱关击柝之吏;百无一用,希冀于箪瓢陋巷之居。以为‘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在余可为广厦;以为敝绨恶粟,熬姜呷醋,在余可为豪奢。故以一人之躯,而集‘矮、穷、丑、蠢、懦’五字相兼,更可喟叹者,余性诞谩不经、窳惰愚佻,又何其末学肤受、学识谫陋、瓮天蠡海、樗栎庸材;无论见地、思虑,俱是扣槃扪烛、管窥蠡测而已矣。焚膏继晷于入海算沙之事,夙兴匪懈于拔本塞源之行,是以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又何能cao觚染翰,吮毫搦管以诗赋,怀铅提椠而文章?列位仁兄与吾初次相识,万毋谬赞取笑。在下不胜忧惶惕惧,臲卼觳觫,战战栗栗,汗不敢出矣!”

    他一席话说完,牟义海听了不由大笑道:“足下虽是自谦自嘲,然则谈霏玉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可真已是听得呆若木鸡了。单是您的这份口才,我便钦服之至。”又道:“不过,还记得震仓兄昔日和我提起过您的一首口占,真倒不拘俗守常,竟十分地有趣。我依稀记得有这几句——权重故云贵,身卑命乃轻。通达好寻路,方便做官人——您这是想把天底下的污吏黠胥和这世道都给骂尽了?”

    范文程脸上一红,心道:“我这次来投靠庄震仓,指望着他介绍一些达官贵人好教我结识攀附。眼见这几位都是簪缨世家、公卿子弟,若能得他们提携帮助,或许便可谋一条出路。我范文程潦倒半生,碌碌无为,但说到底还不也是想做官?又何必逞一时之愤,写诗傍讥时事?似此,构怨于人尚轻,因言获罪却甚。”

    他正要支支吾吾过去,又一名身形壮阔的年轻公子插口道:“唉?据我所知,其实范兄诗风尚古,那首口占倒不算得什么。你们听这一首,我记得是这么几句——野上苍鸦沉,垅头黄土高。西风嘶瘦月,北斗戍衰蒿。孤城万夫守,秋空一雁飘。边庭无兵讼,罢剑理词sao——看来范兄非止能诗,更以边才自诩。想来若有范兄在辽东参襄枢密、谋谟帷幄,那大都督熊廷弼又怎么能就失守广宁,以致被传首九边呢?”说话这人叫做娄晋梵。此人虽然年轻,倒也材高知深,在江浙士子中颇有点声名。说起他的渊源来,他还曾是天启名臣左光斗的学生。

    范文程听了娄晋梵的调侃,心底不免羞恼。他以前常同庄震仓书信来往。信中不免留了几首随手而就的诗,都是他一时兴起。哪知却教这伙人看了去,偏偏这几人都是聪敏智深之士,眼光更是贼得狠,便专门挑出他写的一些极不妥当的文句来讥嘲。其实这些人都并无恶意,因初会范文程却见其举止倨傲,又加上文人相轻的秉性,所以便稍稍挤兑了他几句,权当是开玩笑。

    庄震仓见范文程受窘,便打趣道:“啊哈!你们这三个臭皮匠哪,还想气死诸葛亮吗?你们懂什么?你们这点儿才学,也就够数数自个儿裤裆里的毛用的,还妄谈什么诗赋?”众人听了俱都大笑。他虽是进士身份,而且做官,但秉性滑稽,又一向言语粗放,最好插科打诨,讲几句荤段子,逗人大笑。

    范文程也是莞尔微笑,却眉毛微挑,淡淡地说道:“哦!震仓兄还是这般大雅大俗,能荤能素。果然放浪形骸、倜傥不羁啊!要讲吟风弄月,我又怎及得上贤兄之万一呢?记得你当年有这么一首上乘之作,想必在座诸位朋友都没听过,好像是——饱觉睡足太阳高,缠绵美梦霎时销。我自起床头件事,逍遥容与一泡sao。”

    他方念完,众人都笑得打跌。娄晋梵跟着嘲弄道:“我说老庄啊,您这真是一日之计在于晨哪。”

    庄震仓自己也笑,他虽被范文程反唇相讥,但却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只道:“去!你这是瞎编排我来着。我几时写过这样一首写撒尿的诗?嗯?你可不要埋汰我哪。”

    范文程笑道:“何止于此?你的那首《游园》岂非更妙?诸位必当洗耳恭听。”众人都道:“是什么?快念来!”庄震仓自己亦纳罕道:“哪首《游园》?游园多了,又能有哪首可以稀奇的呢?”

    范文程乃故作正色地说道:“你庄秀才游园不稀奇,游园探春才稀奇。那首诗是——应怜轻齿印香腮,小抠花蕾久不开。春意满胸兜不住,一根鸡捌出裆来。”未等这俚俗粗鄙的几句念完,众人已笑成了一团。

    牟义海才啜进嘴里半口酒,还没咽进嗓子眼儿里便尽数喷出,一边笑一边呛得直咳。娄晋梵笑得直揉肚子,连骂:“可恨,可恨!这样腌臜的东西,若不是庄震仓这等斯文败类写得出来,就再没第二个能了。更可恨还是仿着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写的,实足地糟蹋了前人佳句。只是叶绍翁是游园不值,你却是游园正值哪。只不知老庄游园里碰着的是哪一个相好的?真令老汪销魂夺魄哪!”范文程亦笑道:“必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牟义海则笑道:“腮香如斯,想来浓妆淡抹总相宜吧?”众人里一个穿着貂裘绣袄,叫作易百元的年轻公子则揉着自己笑僵了的脸,说道:“老庄不该到杭州,而该到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么。”

    庄震仓一边恨得牙根儿痒痒、一边佯笑,却谑道:“啐!休要笑我!你们这起贼人,有谁不是宿娼的行家?有谁不是风月场上的斲轮老手?究竟是谁该笑谁?嗯?来,你们把这杯汾酒喝了,然后听我一问。我要说,试问当今之世,夫有谁不爱窃玉偷香?有谁不爱卧柳眠花?所谓红袖添香萦妓馆,碧纱待月暖被窝。又所谓晓风残月别离苦,相逢一笑是姘头。嘿嘿,不要说寻常的词人sao客了,就连辛稼轩那样悯时病俗、忧愤成疾的人儿,都要爬上床去‘衣带渐宽终不悔’,你说,他不憔悴谁憔悴呢?腮香如斯,是以‘朱粉不深匀’,来吧,闻闻;肤若凝脂,更胜‘闲花淡淡春’,得了,舔舔。是吧?嘿嘿。谁没捏过那一捻儿腰身轻如絮的?楚腰纤细得都掌中轻了,多情不多情的都自个儿能掂量出来。况我庄震仓写的风尘之作,何止于斯?怡香院的芷筠姑娘的轻纨小扇上,那扇面儿上留的行楷,就是我和她一夜风流后的挥毫也——檀口樱唇与谁尝,解舞腰肢指间量。皎皎明月为卿入,露滴花梢由一晌。不要笑,不要笑!前儿个在断桥陪督察御史赏残雪,巡按大人走得热了,晋梵兄便从怀里掏出手帕来,递去给巡按大人擦脸,哪知没留神拿错了,竟是红袖楼里刘姑娘的裹脚布。呀,这个他都收藏着,可知是多情!”众人听到这里,早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范文程则啐道:“终究是到你嘴里便没个好话。”

    众人又饮了几圈酒,那易百元忽然正色说道:“说笑归说笑。但晋梵兄适才提起了辽东,我心里听了实在不是滋味。虽说兵凶战危,国家宜休养生息。但辽东失地,不该永入胡虏之手。‘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啊!我朝不是汴梁北宋、临安南宋,不当为胡虏所挫!”

    范文程听了,却暗暗冷笑,拿起酒杯在手里转着,不发一言。

    那牟义海则道:“你说到辽东战局,我倒想起头阵子被弃市并传首九边的熊廷弼。唉!说起此人,倒也功过是非难论。此人守辽有功却坐失广宁,复辽无能却忠勤可悯。说到底,他这个人是不可活,亦不可恕!”众人听了都是摇头叹气。

    庄震仓忽道:“若说熊廷弼这位经略大人,倒是辽东局势的分水岭咧。”牟义海一奇,道:“此话怎讲?”庄震仓口气里满含轻蔑地说道:“他的前任都是以复辽为计,对后金持主动出击之势。虽则不利,其实是未得将才。而自熊廷弼伊始,则变复辽为守辽,而其守辽又以避战求和为计,卸甲置戈,飨宴相乐,带剑之臣忘仇雠之念,介胄之士无必死之心,从此三军气馁,豫逸怠惰,那辽东空有十万军马,从此却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而再无锐意出击之势。”牟义海道:“照震仓兄的意思,那熊廷弼岂非是延祸国家了?”

    (2)汹汹往事

    这几人口中所说的熊廷弼,乃是万历至天启初年的辽东经略,一代名将。此人素以熟稔边事而知名,于万历四十七年,因杨镐窳败丧师,遂被朝廷擢升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来代替杨镐去经略辽东。从万历年到天启年,熊廷弼在辽东的这段岁月,颇可算得上是才干卓越,功绩显著。为了稳固辽东防御,他悉心毕力,亲自督率军士造战车,治火器,浚濠缮城,数月间便守备大固。后又请示朝廷,恳求集兵十八万来分布叆阳、清河、抚顺、柴河、三岔儿、镇江等诸要口,以便首尾相应,以达到“小警自为堵御,大敌互为应援”的战略目的。并献策“更挑精悍者为游徼,乘间掠零骑,扰耕牧,更番迭出,使敌疲于奔命,然后相机进剿。”这些奏疏和请示,基本也都得到了朝廷的允准。

    但天启元年,因官场内无休止的政治倾轧、派系斗争,熊廷弼遭到了一部分御史的弹劾而竟被罢黜,甚至下狱听勘。幸得时任兵部右给事中的杨涟杨大人死谏,才保全了他的性命。而朝廷则改以万历时的名臣袁应泰来代替他去经略辽东。

    谁知,仅在当年,沈阳、辽阳便尽皆失守,大都督袁应泰败绩失据,羞愤自杀。朝廷不得已,便又重新启用了熊廷弼。自然,关乎辽东守备的一切人事升降安排,莫不都出自那位已是权柄在握的司礼兼秉笔太监魏忠贤他一人之意。当时力主罢黜熊廷弼的,是魏忠贤;最后被迫又重新启用熊廷弼的,也是魏忠贤。

    而魏忠贤对熊廷弼其实并不信任,不过是碍于形势,才被迫委以重任的。但魏忠贤早就安排了后手,他另行委任自己的亲信王化贞,将此人擢升右佥都御史,教其巡抚广宁,以为掣肘之计。于是,熊廷弼虽有领导权却无调兵权,而王化贞虽在职衔上低于熊廷弼,却实际统御着布防辽东的大半军队。当时“广宁有兵十四万,而廷弼关上无一卒,徒拥经略虚号而已。”

    王化贞之为人,资性鄙暗,昏昧乏识,愚騃不堪,且刚愎自用,轻漫不逊,又素不习兵。对于文武将吏的进谏,从来都听不进去,做事完全按照自己的主观意见来进行,愎谏自用已极。且和熊廷弼之间最是矛盾尖锐,二人十分扞格牴牾。自古将帅失和,到头来,莫不将导致军事调度上的失策。

    天启二年正月,后金大汗努尔哈赤亲率八旗铁骑六万精锐,浩浩荡荡,悬军来袭,分三路向河西直扑。军渡辽河,兵抵西平堡。

    当时熊廷弼力主防御,坚持高垒深沟,据险守要,戢戈城上,请战毋许,静以待之。同时担忧广宁城内会夹杂着敌方的间谍,以为情势堪虞,便建议戍守广宁的王化贞要谨慎防范。但王化贞对主帅熊廷弼的一切建议和调度安排都持反对意见,并十分不屑地说道:“孤军独守而外无救援,若致众少粮尽、士卒疲乏,又何异于坐以待毙?理当引兵扑讨、举军突袭。”遂绝口不提防御,而力主主动出击,立誓要和八旗兵决一死战,声称:“要将六万众一举荡平!”

    西平堡被围甚急,而急躁的王化贞则轻信了一个名叫孙德忠的人的建议,于是他尽发广宁守兵去攻打正围困西平堡的后金军队。而孙德忠这人,实际是后金派在广宁的间谍。结果,两军对垒,明军折衄,竟致全军覆没。而与此同时,留在广宁的间谍孙得功则挑起了兵变,打开了城门,放八旗军直入。被调虎离山又吃了大败仗的王化贞,只好狼狈仓皇地逃走,却在大凌河见到了正提兵赶来接应的熊廷弼。

    王化贞便请求熊廷弼火速出兵支援,但熊廷弼并未答应。也有人向熊廷弼建议,此时当一面分兵守宁远及前屯,一面以奇袭突进之计,简选精锐,乘虚迭出,去攻击八旗军的大后方,形成围魏救赵的态势,逼迫努尔哈赤撤离广宁,回师自守。但熊廷弼坚持认为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于是便没有理会部属的意见,而是提兵撤回到了山海关。

    至此广宁失守,而努尔哈赤则下令把辽河以西的全部百姓,都驱赶到辽河以东,进行坑杀屠戮。

    因广宁事件,难辞其咎的熊廷弼和王化贞都被革职下狱听勘。

    当初,朝廷议定启用熊廷弼时,满朝文武皆无异议,唯独东林名士左光斗独持己见,上疏奏称:“熊廷弼才优而量不宏,昔以守辽则有余,今以复辽则不足。”及至广宁失守,王化贞兵败来到大凌河见到了熊廷弼。熊廷弼看到这位昔日和自己对着干的巡抚此刻的狼狈样子,心中十分得意,并微笑着对他揶揄道:“六万众一举荡平,竟何如?”而熊廷弼的一名部属在向他建议整顿军马以据守宁远并简选精锐去奇袭八旗军后时,却又被熊廷弼完全否决。熊廷弼凝睇着大凌河上的山川,怅望着辽东沃土,擥涕喟然长叹道:“唉,大势已去,夫复何为?为今之计,惟有护送溃民入关,退守隘口,再做决断!”乃以己所将五千人授王化贞为殿,并尽焚积聚。

    经三司会审,熊廷弼论罪当死。最终在天启五年八月,熊廷弼被弃市,并传首九边。

    当时全国都对复辽过于心切,更对后金充满仇恨,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渴望前线部队可以对后金迎头痛击,而不是消极防御。他们只希望看到大明的军队,可以把后金打得落花流水。但最终还是事与愿违,到头来还是后金把大明打得落花流水。所以,当时的朝廷和老百姓们,对广宁失守,都是怒不可遏,无法容忍,因此对这位担负着败绩失据之罪名的熊廷弼,直是痛恨不已。

    范文程才不信庄震仓说的那些鬼话。他也知道他这位故友绝非见识短浅之人。他所以诋毁熊廷弼,无非是他根本不想说真话。他范文程能看出来,似庄震仓这样达权知变又材优干济的人,断乎不会糊涂。若说广宁失守,又哪里是败在军事上,根本原因乃是败在了政治上。

    天启二年,因明熹宗朱由校妄庸昏乱,蔽于左右,假之阉竖以权宠,司礼太监魏忠贤乃得把持朝纲,擅权用事,秉意独断。但他的权力在当时并不稳固,特别是以东林党为核心的一批朝廷大臣,极力地排斥攻讦于他,大有要让他倒台之势。虽然魏忠贤已提督东厂又把持了锦衣卫,在一定意义上已有专阃之权。但他手里的兵权只是局限在京师内外,实际上,那边防驻军的兵权还并未落到他的手中。加上当时提督辽东全军的经略大人熊廷弼,又和东林党官员过从甚密。内外联合,军政相拥,这不能不让魏忠贤惶惶惕惧、日夕难安。他要打倒朝廷中央的政敌东林党,就必须要保证没有外部的威胁。否则一旦东林党对他发难,同时熊廷弼又来个提兵回京清君侧,他魏忠贤可就大难临头了。所以,欲除东林党,必先除熊廷弼。魏忠贤虽然目不识丁,但天资黠慧,聪明无比,极会看问题、分析局势。于是,魏忠贤便在辽东安插进自己的亲信王化贞,并委以兵权。虽然王化贞位在熊廷弼之下,却实际领导指挥着大部分的军队。有王化贞在辽东掣肘熊廷弼,魏忠贤便不怕这个所谓的“外患”了。

    有了这层意义,可以说熊廷弼经略辽东,他既完成不了守辽的任务,更不可能实现复辽的大业。所以说,熊廷弼不是败在军事斗争上,而是败在了※※斗争上。

    范文程虽是个布衣,但一生浸yin于帝王学、屠龙术,对广宁兵败早就心里头分析地明白。而他深知好友庄震仓虽然是个外表上故作滑稽,其实非常心思缜密,对权力斗争的学问远比多数人都要精研,本是个极有政治智慧的人。而这庄震仓如今已投靠于得势的阉党,自然便不肯在广宁失利和熊廷弼弃市这种大事上随便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见解和想法,掂量揣摩着,就只能循着朝廷的意思来说话。

    范文程正出神时,忽听邻座有人大声吟诗。那人独坐墙边,纵酒豪饮已有多时,大醉之下,只听他出口吟哦道:“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

    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

    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苦失声。”

    范文程听了一时心动,暗想:“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这句诗写得极当!真是说尽了古今英雄的人生结局。功到雄奇即罪名,功到雄奇即罪名……好诗!好诗!”便特意去打量那酒醉吟诗之人。见他年纪和自己相仿,虽然衣饰朴素,但却长得雄奇伟岸,顾盼之间不失风流儒雅。范文程看着他,心中大生好感,正讶异之时,忽听同桌中那名叫易百元的,又说起了东林党之案。

    只听他说道:“……不想左都御史高攀龙高大人虽削籍家居,闭门著书,但九千岁仍不能将其放过,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田大人特意派遣数名缇骑,前去高大人家中缉捕。听说高大人得知锦衣卫将至,却不慌不忙,从容焚香沐浴。而后手缮遗疏,封固后,交给其子高世儒,并说道:‘事亟方启之。’然后便教家人都各自寝息,勿得惊恐。哪知到了夜里,他却悄悄起来,并望着紫禁城的方向叩拜良久,接着便自投于园中水池之内。第二天一早,家人发现高大人溺于水中。等到锦衣卫找上门来后,高大人之子高世儒便依照他家严生前的吩咐,打开了那封遗疏,交给了锦衣卫。那封遗疏的内容,我从知此内情的人那里听说过,原文我还记得,却是:‘臣虽削籍,旧属大臣;大臣不可辱,辱大臣则辱国矣。谨北面以效屈平之遗。君恩未报,愿结来生,望使者持此以复皇上。’自然这封遗疏万岁是没有看到了。其实,高大人生平学问,易某一向高山仰止。惜乎获罪自裁,溺死池中,令人唏嘘。”

    牟义海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忽道:“此番朝廷兴大狱,受东林党首高攀龙、杨涟等几位大人牵累,浙楚名士多被囹圄。譬如扬州知府刘铎刘大人,原与我家世交。却被小人攀诬,以致鞫谳被诛。主审这起案子的便是刑部尚书薛大人。薛大人本系在下恩公,我原不该妄加非议,但此案刘知府确系蒙冤,你等也略知其中缘由。吾恩公薛大人承九千岁之意,欲拟腰斩。然吾恩公与知府刘铎刘大人亦有些旧日的情谊,本有心开脱,便要刘大人改证词,自承其罪,并供述出其所相识的其他东林党人的罪证,于是劝道:‘当今之时,以己功名为重耳!他人生死何与己事!’。哪知刘知府不为所动,直欲慷慨赴义,只说:‘一时功名有限,千秋清议难逃!’最后,刘大人被腰斩于北京西市,更遭戮尸!”

    众人听了,亦都恻然动容。

    (3)一夜风雪

    范文程听到此处,忽插口道:“东林党诸案中,顺天府里身遭酷刑惨死者,其中尤可称奇之人,岂非鼓上蚤?”众人一愕,皆道:“足下说的是《东林点将录》里的汪文言?”范文程颔首不语。

    原来,阉党官员中有一名叫做王绍徽的,本为佥都御史。他为了邀宠魏忠贤,便编了一部《东林点将录》,统计共一百零八人,每人名下,系以北宋时梁山泊群盗的绰号。将东林党魁首内阁首辅叶向高称作“及时雨”,比为宋江;吏部尚书※南星则为玉麒麟,比作了卢俊义。此外,给事中魏大中是黑旋风李逵,左都副御史杨涟为大刀关胜,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则为豹子头林冲。而范文程适才提到的汪文言,则在《点将录》里被称作为鼓上蚤,竟是比成了时迁。

    那汪文言本是狱吏出身,早年混迹于社会底层。其为人智巧圆滑、八面见光,然能筹略奇至,胆识兼人,行事作风又不乏市侩义气,似乎倒是个可以临危受命的角色。他做狱吏时,因监守自盗,被人举发,一时落魄,逃至京师,又逢机缘凑巧,乘时邀幸拜在当时掌权的大太监王安门下。而后又获名臣叶向高、杨涟等人赏识。他一个狱吏出身的底层文士、市井狡侩、微末之人,就此竟和那些个当轴处中的上层官僚、风sao名士成了朋友,更互以知己相待。泰昌、天启年间,此人逞鬼谷子之术,谋谟帷幄于王安、叶向高等左右,为之纵横捭阖于当时官场各派,以巧计离间浙党、楚党、齐党,独造岸谷之变。至此,东林党始得领袖群臣。他一个小人物,竟然在一时间,左右了天下时局!

    但天启五年,魏忠贤专权,兴大狱,打击东林党。魏忠贤矫旨将汪文言下诏狱。其罪名是说,汪文言以父事王安,并帮着叶向高、杨涟等东林臣子联络内廷、结纳权要,通过广开贿赂、卖官鬻爵,以叫他人升迁为诱来笼络人心,行结党营私之事。而汪文言则充当着从中撺掇、介绍贿赂的职责,败坏国家纲纪、浊乱朝政。

    当时,锦衣卫指挥掌北镇抚事许显纯负责勘问汪文言。将他施以酷刑两个多月。但汪文言并不屈服,执意不肯按照阉党的意思来认罪。许显纯万万没想到,这个市井小人出身的汪文言,居然会如此刚烈,竟顶得住这两个月来日不间断的酷刑,实在大出他的意料。

    有次,汪文言被打得满身是血、体无完肤,他一个外甥被安排去探监,奉命劝说要汪文言服罪。他那外甥见到他的惨状,不由擗踊大悲,失声痛哭。哪知汪文言慷慨直叱道:“孺子真不才,死岂负我哉!而效儿女子相泣耶!”

    这件事叫许显纯知道后,更是恼怒。便对汪文言酷刑备加。但汪文言弗屈如故。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受不住了。汪文言的十指俱被夹断,肌肤尽被烫毁,耳孔被铁钉扎透,牙齿被钢锤砸脱,一身血污,人不成人。他便想要认罪,决意低头。他对许显纯说道:“吾口终不似汝心,任汝巧为之,我承焉可也!”

    许显纯看着自己终于要大功告成,心里很是高兴激动,便叫已同意认罪的汪文言攀诬杨涟等人贪赃贿赂。

    哪知听了这话,那本已低头屈服的汪文言却突然蹷起,怒不可遏,悲怆怒道:“混账!世间岂有贪赃之杨大洪哉?天乎!冤哉!以此污蔑清廉之士,吾汪文言有死不承!”(注:杨涟,字大洪。)

    于是,汪文言即被拷打致死,暴尸狱中。

    范文程对众人叹息道:“汪文言虽系污吏黠胥、智巧之徒,早年不能如孟子所云做到‘贫贱不能移’。但到人生末途,大义之前,却能做到‘威武不能屈’。此人不也算得上是大丈夫吗?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曾子的话,用在汪文言此人之一生,当真也半分不差!”

    众人听了听了范文程的话,都默然无声,倒像是不甚赞同。庄震仓则嘿嘿一笑,谑道:“宪斗兄所言,当真也半分不差。只是宪斗兄你与那位汪文言倒也半分不差,都是才高八斗,却又不羡功名,要不然你们这样的大才子怎么就都偏偏考不过科举,不能金榜题名呢?你们这样的风流名士,对科考那一定是不屑为之啊!”他这话对朋友未免讥刺得太过刻薄。他这分明是嘲笑范文程毫无才能,连着十年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这只能说明他范文程不过是自视过高而已,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本事、没有才学。而庄震仓他打心底里也十足地瞧不起像汪文言、范文程这种考试取不上功名的读书人。

    众人都听出了庄震仓话里的意思,但谁都不好意思去笑。范文程更是羞恼无比,没想到自己竟被好友如此蔑视,更被当众毫不客气露骨地讥刺。他很想一怒而起,就此翻脸,但还是忍住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震仓兄还是诙谐如初,话锋犀利不减当年。你拿我范文程和汪文言比在一起,怎么着,是想让你的老朋友我,到时也被来个大刑伺候吗?嗯?哈哈哈哈。”他既解嘲自笑,别人也都跟着哈哈。庄震仓也不答腔,只看着范文程得意地笑着。

    那娄晋梵则岔开话题道:“你等皆说起东林党案。而吾师正是左佥都御史左公大人。我虽师从左公大人,但你等亦知,我实非东林党人。你等要是不信,便可去检举揭发我。”庄震仓则道:“谁要说娄衙内是东林党,谁就是大瞎子。”众人听了又笑。娄晋梵听他打趣自己是“衙内”,便啐道:“别人是不是大瞎子我不知道,你不说话可没人拿你当哑巴。”

    娄晋梵不理他,改正色续道:“吾师左公大人之事,不消再由在下赘言。倒是前些日子我遇见了吾师的另一门生——史可法史宪之。他倒向我说起了一桩稀奇见闻。其实史可法本系吾师门下第一奇人。当年吾师于一日乘严寒风雪夜行,入一古寺。当时在廊庑下见一书生伏案睡倒,案几上那书生写得文章刚刚草就。吾师左公大人阅毕,即解貂裘覆于那书生身上,为其遮挡严寒。而后悄悄问寺中沙弥,才知道这书生名字叫做史可法。后来到了科场,吾师见到他的答卷,即面署第一。而后认作学生,又召他入家中,拜了师母,并说:‘吾诸子皆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所以说,这史可法倒也是个奇人。你们不要疑惑,他是不是东林党人,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前些日子我们偶然相见,闲聊间,他倒向我说起一桩奇闻。”

    便听那娄晋梵娓娓道来。

    原来左光斗被下狱至锦衣卫北镇抚司,日夜遭拷打。史可法心悬恩师,心急如焚,急于探望。但北镇抚司看守极严,日夜皆有锦衣卫高手把守,是以无人能近。一日,史可法听说恩师竟遭受了炮烙极刑,怕是活不了几天了。史可法悲怒交集,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到狱中见一见恩师。于是筹集了五十两黄金,找到北镇抚司的负责看守去贿赂,并涕泣求肯。那看守像是良心未泯,对史可法的哭求,也心有所感。便答应了史可法。找了那么一天,便叫史可法乔装,更敝衣、草屦、背筐,手持长镵,装扮成清扫除尘的,将他带入。

    史可法见到他恩师,只见他恩师左光斗已是面额焦烂不可辨认,左膝以下筋骨尽脱毁。望此情形,史可法不胜悲怆,忙跪上前去,抱着他恩师的膝盖哭泣不止。左光斗早已被残害得近乎失明,双眼都无法睁开。但却能通过声音,分辨出这个正悲哭自己的人,乃是他最挚爱的门生史可法。

    左光斗被折磨得已经没办法睁开眼睛了,可他却奋力地举起手臂,竟用手指拨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