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两个徒弟

    这天，昆仑山巅的“无根幻海”上，太阳依旧缓缓地从东方海平面上升起，映照得云边海岸一片彤红。海边露晞向晓，海上烟波远回，云头虹霓乘风。

    这个名叫“无根幻海”的地方，其实是在山巅的云头上悬浮着的星河般的大海，一片无垠无尽的汪洋大海浮于天空穹顶的云层上，正是：天河幻境，云上浮海。这种完全违反自然规律的反物理现象，在数百年后确已绝然见不到了。

    这浮于天空云上的汪洋，向东则尽是碧蓝无垠的大海，因为离天穹更近，水更清，所以海水看着更蓝，蓝的直如宝石一般。

    没人在这片海上一直向天边而去到过尽头；这里也几乎不会有人来。

    山巅云头，连天海岸，风大浪滚，夹缠着云卷云舒，飘渺、缭绕的云翳和翻涌、澎湃的海浪交混在一起，抬眼望去，云中携浪，浪里拥云。朝日东来，更见时而霞光四溢，水汽蒸腾间又见彩虹垂挂。

    罨画仙境之内，迤逦地有一老者于溟濛浩淼中倚杖斜归，他背后悬着一个闪着五光十色的大葫芦，那葫芦比这老者的上半身子还要大。

    他便是昆仑派的隐世仙翁，道号“鸿蒙道人”，年过二百岁，一向归隐于昆仑山头，长居无根幻海，百年不问武林事，半生忘却江湖仇。一个人独居在这云间悬天的海岸边，终日或采药饮酒，或读书弈棋，逍遥容与，乐得自在，活得如神仙一般。

    当世武学论道，或都以修真教的“修真五子”，昆嵛山的天谴宫主，括苍山的穹枢老人为天下的泰山北斗；又以“东雄霸、西全真、南落月、北祭雪”这四个号称“江湖四皇”的强者为割据武林的四方领袖。但世上几乎无人晓得这个隐居在昆仑山巅无根幻海处的鸿蒙道人曾经也是个江湖中的传说、现存的武林活化石，武功修为未必便在“天谴、穹枢”或“南月、北雪”之下。

    只是鸿蒙道人年轻时闯荡江湖的时候，另有名号。后来更名易姓，遁迹归隐，寄身昆仑派，投奔好友“醉中狂侠”，藏身在这云上海岸。

    当时的昆仑派掌门李青衣，外号“醉中狂侠”。

    不觉一晃百年过去，“醉中狂侠”李青衣也早已老去病逝。如今是明朝天启年，中原西陲第一大派昆仑派的掌门乃是外号“九霄真雷诀”的雷震霆。

    道是鸿蒙道人归隐修仙，心底原该一片清净。但其实他并非了无牵挂，心里时而担心牵念着他的两个徒弟。

    他一生收徒不多，也就十六、七人，其中大多弟子都没有传授过武学，只是教了些卜卦、占星、医药之术。只有两个弟子，才被他传授了武功。而他心中牵挂惦记的也正是此二人。

    鸿蒙道人的这两个弟子，都不在昆仑山上，早已都放逐江湖。其中一个如今三十岁上下，武功奇高，可是这几年却在江湖中闯下无数祸端，惹出无穷麻烦，昆仑派已于半年前将他革除门墙，更发出了门派通缉令和江湖追杀令，誓要清理门户。

    而另一个弟子，才十八岁不到，根基低浅，资质平平，学艺不精，但却是鸿蒙道人的关门弟子。这个弟子身世来历十分奇特，更牵扯着一段江湖大事件。所以，鸿蒙道人心里倒更加担心他。不过，鸿蒙道人还是早早就把这个学艺未成的小徒弟打发下山去了。这也是天理运数所决定，不得更易。

    且说这天鸿蒙道人一如既往从早晨炼药归来，正要回屋中稍歇，喝一两口药酒。才取下葫芦塞，忽听远处有人呼唤名字，掐指一算即知是昆仑掌门“九霄真雷诀”雷震霆来了。

    不多时只见一名燕颚虎须的精壮中年汉子大步跃上，很快来到鸿蒙道人面前。长揖恭谨地道：“师兄安泰！”

    鸿蒙道人微微一笑，道：“师弟轻健。”

    鸿蒙道人早年投身昆仑山，虽是奔“醉中狂侠”而来，但投身昆仑后却寄名在披罗仙翁的门下。披罗仙翁比掌门“醉中狂侠”还要年长，也更是长命，足足活了三百年才身体化作万道紫光而终。现任掌门“九霄真雷诀”雷震霆便是披罗仙翁的真传弟子。所以鸿蒙道人虽年长雷震霆一百五十岁，但算不得他的师尊长辈，雷震霆便一向与鸿蒙道人以“师兄弟”相称。

    二人寒暄几句，便在海边寻了一块巨岩盘膝打坐坐下。

    巨岩突兀于靠近海岸的海上，周围云气缭绕，更有海浪时时击打，更兼高空寒风凛冽，若非修真高深之人，坐在那里不消半会儿工夫，人便要冻僵了。却见鸿蒙道人一派从容安闲气象，问道：“师弟几年不上云头来，今日缘何至此？”

    雷震霆多年不到这昆仑山巅的幻海仙境，这天突然造访，看来必有极要紧的事。

    鸿蒙道人心中有数，知道“九霄真雷诀”雷震霆突然来找自己，不会是为了昆仑派的事。因为昆仑派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雷震霆都会自己去解决，绝不借助他人。而他今天来这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和鸿蒙道人的徒弟有关。

    于是，鸿蒙道人开门见山的问：“掌门师弟来找我，是为了我那不肖弟子渔火吗？”说的正是他的大徒弟李渔火。

    鸿蒙道人天性直率羁洒，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便开门见山地直问。

    雷震霆一怔，点点头道：“半年前，在下曾令空镜师弟拜函知会师兄，告知此子被我派革除门墙之事。只因李渔火不仅在江湖上恣意妄为、破坏中原武林规矩，更犯天下十大禁令之一，拜了扶桑暗黑道的高手草薙黑龙为岳父，取得【暗黑舍利子】修成‘修罗真身’。而此子之罪过更何止如此，他又通敌卖国，勾结后金，做了女真人的军情探子，据说还与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一个儿子、好像是叫做皇太极的人拜了把子。这等国法天理难容的事，实令我昆仑派丢尽颜面，不得已只好将他革除门墙。这件事我派的几位尊长们都是商量过的，大家均无异议。因事情紧急，当时也没来得及征询师兄的意见，之后才来拜函知会，所以还请师兄见谅。是以今日在下亲自前来拜见师兄请罪！”

    雷震霆说完，鸿蒙道人却心里雪亮。将他弟子李渔火革除昆仑派，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今天雷震霆才跑来说这个，更说什么请罪云云，那真是官样文章。看来雷震霆今天来这，肯定另外有事。

    鸿蒙道人神色黯然地道：“哦，渔火的事啊，半年前，老朽便和空镜师弟说了，渔火的事，就是昆仑派的事，昆仑派的事自然该由师弟你和昆仑派的众位师弟们来定夺。无论怎样处理，是何结果，我都没有意见嘛。何况我早就是化外之人了，心无尘埃，百年以来从不关心过问江湖上的事。所以么，渔火的事你不用和我商量啊。‘请罪’之类的话，就更不要说了。师弟，你不必和我辞令客气，有什么直说就是，你今天来找我，还有什么事？”

    雷震霆听了双肩微耸，低头心想：“鸿蒙师兄虽是年过二百岁，但心思细密，洞察一切。”于是轻咳了一声，说道：“最近听闻，李渔火那不肖子，现在已被围困在嵩山少林寺里，被少林派的降龙、伏虎和虚字辈的十大神僧擒住。所以我派也要立即调集派遣人马前去少林寺，处理弃徒李渔火一事。在下准备让空镜师弟和星枢师弟率同门人二十四名弟子同去。”

    空镜和星枢都是昆仑派第一流的高手名宿，在江湖里也是颇具名望，在修真界更是声威显赫，据鸿蒙道人所知，那空镜的《八卦慑心术》已练到玄门内功修真的至上境界，而星枢的《杀绝剑法》也已到了剑气无形无质，剑力破空斩浪的地步。其实照雷震霆来看，虽然十恶不赦的李渔火练成了暗黑道的“修罗真身”，但其实他昆仑派的众高手们根本不把他这点修为道行放在眼里，处理区区一个昆仑弃徒李渔火，远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调遣昆仑派的两大修真高手、仙侠名士空镜和星枢去。当然，他所以派这二人，其实另有用意，这就没必要和鸿蒙道人详说了。

    鸿蒙道人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就听雷震霆继续说道：“李渔火的事，一切俱已准备妥当，万无一失。所以，这件事咱们尚且不必挂记在心。倒是……倒是……”说到这里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鸿蒙道人见他神色有异，忽然心中一凛，惊道：“难道是‘六道轮回’重现江湖？”

    听到“六道轮回”四个字，雷震霆登时满脸煞白，惨淡面容道：“这倒还不能确定。只是三界山上的轮回鼎近日夙夜震鸣，有异动之象。”

    百事不萦于心的鸿蒙道人忽然一下子满头遍是汗珠，脸色煞白，瞪眼急问道：“你如何得知？听谁说来？”

    雷震霆也是一脸的惨淡颜色，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沉声道：“昆嵛山天谴宫主，括苍山穹枢老人，修真教聚宝仙人，云渺观红月大师，还有天下第一神僧苦海禅师，他们五位亲自督查检验的三界山轮回鼎。”

    雷震霆提到的这五个名字，俱是当世武林中辈分、威望最高的几人，而这五人多年来也一直司职轮流察看轮回鼎的动静。这件事原本十分机密，江湖中鲜有人知道。大多数江湖中人、修真之士，连三界山轮回鼎是什么、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知其背后所干系的惊怖传说。鸿蒙道人亲历过百年前的大事，自知轮回鼎来历，而雷震霆是披罗仙翁的真传弟子，也从他师父披罗仙翁那里知道这其中的事。至于当世武林之中，除了雷震霆提到的那五个人外，纵是“修真五子”、轩辕全真、独孤雄霸、西门落月、欧阳祭雪这些天下第一等的英雄，也不知道三界山在何处，轮回鼎为何物，更不知其中掌故传闻。

    这时鸿蒙道人的脸上尽是紧张惊惧的神情，特别是目光中原本的晶莹湛然的光华早已幽暗了下去。他久久不发一言，过了半天，才喃喃道：“这样说来，我的小徒儿惊蛰那孩子……”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这归隐仙翁的思绪立时回到了一百多年前，往事勾陈，鸿蒙道人想起了当年五丈原上的惊天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