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3 刑天烈
“常抒曲中意,醉卧竹下蹊。一阕长歌落,喟心何所寄。” 卿羽倒骑骏马,半壶“皎月酿”下口,朗朗诵吟。吟毕,向着身旁策骑之人,悠悠然吐出一口酒气,扑在他的脸上。 刑天·烈不悦地将脸偏向一旁,端详着这片似乎再走一日一夜也走不出的竹林。他曾遍揽轩辕境内堪舆图录,以便有朝一日行军所需。他们的队伍已经在竹林里穿行了两天,他想起自己曾经在沙盘鏖兵法时说过的话,“快马轻骑,一夜便可穿过碧漪竹林”。现在,前白虎卫大统领感到面颊发烫。 “虎烈将军若有所思,想必心有所感,何不畅抒胸臆,与小生共赏。” 烈故意偏着头,不去看那双挑着哂笑的眼睛,每次看到那双眼睛,他都忍不住胸腔崩起一团火,想着是不是干脆分道扬镳,拂袖而去。但族主不会容许。那样的话,百年来从虎狱中全身而出的唯二之人,怕是又要狼狈复归了。想起那浓稠几若实质的黑暗,他浑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免了罢,本帅向来不屑附庸风雅。”烈竭力为语气填满轻蔑与漠视,回绝邀约。他实在是不愿意与这个人有必要之外的牵扯。 五日之前,族主将卿羽塞给了他,顺带给了他一道命令:事无巨细,均由卿羽裁夺,刑天·烈当令行禁止,无有不从。他曾向族主争辩,但命令便是命令,令出无改,最终只得妥协。故此,当卿羽舍驰道而选歧路,穿碧漪竹林,越长歌山脉径道而下信土时,他只能极目眺望着帝嗣轩辕·云炙的大队人马沿笔直驰道浩荡东行,********。 他们扮作寻常商旅,雇了三俩运货马车,装上皇天物产,远远跟在轩辕·云炙大队之后,与其他所有想借着帝室威慑一路顺风的商队一样,走完了前两日的路程。第三天一早,卿羽将三车货物尽数抵给头一晚在搏戏中赢得他倾家荡产的同行商旅后,在阵阵哄笑中满脸苦涩地退出了商队群。待所有人消失在晨曦的地平线中时,烈挽缰跟着他拐入了偏道,半日后又踏上小径,一头扎进了远离人烟的碧漪竹林。 疏光星点,簌风拂叶。小径在竹林之中蜿蜒盘旋,轮廓逐渐模糊,直至消散,与整片竹林融为一体,再也没有可供依从的标志指引前行。卿羽却毫不在意,宛如春日踏青,闲庭信步,烈冷眼注视着仿佛胸有成竹的卿羽,策马随行。夜间,两人各自找了根粗壮青竹,拴马驻缰,因见林中干燥,两人不敢生火,只能就着干粮匆匆就食后,和衣而眠。 如此这般,到了第三日,一阵蜿蜒曲折之后,烈眼中豁然跃入一条潺潺小溪,卿羽嘻嘻哈哈的在距溪床数丈外,一棵折段的青竹之下,挖出两个密封包裹,头也不回便扔了一个给烈。打开一看,是提前便准备好的干粮。烈本想夸他两句,但见卿羽自另一个包裹中取出水壶,只道他是喝水,却不料一阵酒香扑鼻,顿时没了心情,不再有此想法。列本以为,既然族主以大事托付,卿羽定有不凡之处,先前见他与商旅搏戏,三下五除二便输掉了几乎全部金银,甚至将用作掩护的货物也输了出去,改走小道,绕过沿途关口盘查,心知他是刻意为之,虽然不悦,但却颇为赞赏。兵者诡道,出其不意,正该如此。但现在,竟在补给物中暗藏美酒,却是出乎意料。刑天·烈军旅世家出身,自幼法度森严,行军打仗时为免误事,滴酒不沾。然而卿羽竟这般作为,实在令烈不耻。但,这还不是令他最为恼火的。两人补充净水,穿过小溪后,卿羽佳酿入喉,开始纵情舒展,诗词歌赋,逐一上阵,寂寥深林,长歌迭起。到最后,甚至自马背上换了个方向,全然不管前路何处。 烈竭力忍耐心头怒火,族主的命令不容违背,但……。直到将要入夜时,长歌山脉终于映入眼帘。眼角余光中,卿羽似笑非笑,道:“虎烈将军,若我这马儿将我们带不出碧漪竹林,怕是今夜我便……”说着,一只手在脖颈上缓缓掠过,又摸向了要见挂着的酒壶上,抓着摇了两摇,愁眉苦脸的哀叹了好半天,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烈视而不见,也不回答,径自下马,走向一块突起的巨石旁,静静地扫了几眼,弯下身,在巨石下开始挖掘起来。若他的观察没有错,定然会有。 果不其然,不多时,手便碰到了预先掩埋在那儿的包裹。 “好眼力!”背后,传来了卿羽玩世不恭的声音,但烈听的分明,这夹杂在晚风中的声音,带着几许惊诧。 烈一眼扫过巨石上那道刻痕——他已在溪边的断竹上见过一次——没有再加注意,而是自顾自掘出了那一个包裹,不出意料,果然与卿羽挖出的一模一样。但凭借双手的触感,却不似干粮与酒水,倒像是金银细软一类的东西。 “不用奇怪了,会有用的。”卿羽一把抓过包裹,背到身后,眼角那令烈讨厌的哂笑nongnong欲滴。 烈看了他半晌,放弃了追问的打算,靠着巨石一屁股坐了下去,也不管卿羽,两眼一阖,闭目养神起来。 刺龙! 简直不啻于天方夜谭。伏牺氏盘踞信土海滨数百年,究其历史源源远,早在轩辕兴起之前,便已雄视璇玑东境,隐隐为信土诸族之共主。及至前朝高阳氏衰落,天下大乱,诸侯逐鹿,伏牺却因受到当时一统无妄海的海皇涟寂所掣肘,未能抓住时机,兵出中原,争霸璇玑。直到惊才绝艳的轩辕始帝鸿于天命之役中彻底击溃高阳主力雄师,迫使高阳去帝称王,永世臣服后,方才趁着海皇涟寂遭毒杀猝逝,千岛海盟分崩离析之时,陈兵龙喉关,意欲坐享渔翁之利。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之前还在天命之役中与轩辕拼死搏杀的高阳,居然破天荒与轩辕联军。另一边,原本遗世独立的峻土大族青阳,在女主青阳·筱岚一力推动下,主动向轩辕称臣,为其屏藩。高阳归降,青阳请附,轩辕势力大增,雄视璇玑。其时,伏牺之主伏牺·翱翀心下不甘,与南漠翼族缔结密约,议定伏牺于龙喉关鏖战三族联军时,鹫骑趁势入寇华夏,以图出其不意,前后夹击,使轩辕联军首尾难顾,一溃千里。 这堪称轩辕立国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危机,若是伏牺计成,华夏诸族势必倾覆,甚至有灭族之虞。烈自幼读史,每每读到这一段历史,胸中都颇有余悸。翼族偏居璇玑南漠草原,与华夏诸族血脉、民风迥异,历朝历代,均是华夏的最大外敌,每每入寇,总免不了烧杀抢掳、大肆屠戮,所过之处残垣断壁、寸草不留。故华夏诸族争端,纵使倾族之仇、灭国之恨,也少有外连翼族以自恃者,唯恐自绝于大义。故而,伏牺·翱翀所为,顿时激起族内激烈反对。其中,翱翀亲弟翱翔未免伏牺一族百年清誉毁于一旦,为天下所不齿,悍然举兵,自立为主,又上表轩辕,将翱翀所为和盘托出,请愿归附。轩辕·鸿当机立断,亲自率军临阵龙喉关,以为震慑,同时敕令麾下大将刑天·燮率领精锐骑兵携同高阳长弓星夜南下,于风聆谷设伏,大败翼族。此一役后,伏牺·翱翀见外有轩辕联军,内有族内政变,深感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内外交困下,翱翀心灰意冷,自龙喉关一跃而下,自绝性命。自此之后,伏牺·翱翔掌领伏牺氏,称臣轩辕,华夏重归一统。 战后,轩辕·鸿于皇天称帝,登临天下。前朝高阳氏迁居祖陵帝丘,镇守其族兴之地北境麟土;于轩辕有首附之功的青阳,正式受封统制峻土;至于伏牺,因新主伏牺·翱翔大义灭亲,于国有功,故令伏牺·翱翔重整伏牺后,留镇故土,拱卫璇玑海疆。至此,轩辕一朝,一帝三王架构正式成型,百年沿袭。 但正式这样权势滔天的伏牺之王,族主竟命令自己施以暗杀?烈回想起他刚刚听到命令时的情景,至今仍难以相信。 他曾向族主反复确认,自己受否在虎狱呆的太久,耳朵出了问题。但族主一连三次的回答,使他不得不放弃了这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猜测。白虎卫大统领、虎烈将军刑天·烈,最终放弃了进一步询问缘由的打算,向族主地下了高昂的头颅。刑天,军令如山,但族主之令,纵使山高万仞,亦莫及矣。 虎狱和命令?烈选择起来,并不是那么困难。因为,他是刑天子弟。纵使再难再险的军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为什么是我? “后悔了么?” 什么?烈闻声睁开眼,发现卿羽的脸正凑在他的面前,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端详着自己。他没好气地直了直身子,道:“你说什么?” 卿羽挂着那种他最为讨厌的窥视一切的笑容:“在我面前的,是白虎卫大统领,虎烈将军刑天·烈么?” 烈背后生出一股冷汗:“明知故问!”他瞪着对方的眼睛,想要其知难而退,在战场上,军营里,哪怕再桀骜不驯的敌人和士兵,都逃不过这双骇人的利眼,屡试不爽。 “是么,可这儿现在没有威风凛凛的大将,只有一个刺客,还是一个很可能一点儿都不够格的刺客。”事情,并没有烈想的那么顺利。 “我是军人,不是刺客。” “军人却比刺客杀人更多,甚至更血腥,更残酷。”卿羽站直身体,手中是一柄闪烁着寒光的莹白匕首,“看,就像这把匕首,自它铸就十年以来,饮过的人命总共十三条。但,却比不上受人敬仰的将军们一声令下便取下性命的零头……” “沙场征战,生死由命。烈自幼投身军旅,保家卫国,早已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至于杀人,两军交战,各施韬略,各凭勇力,若是技不如人,理当坦然接受失败。因为,自我踏上疆场第一日起,便已将自己的性命交了出去,败了,自然要付诸代价。何况,刑天乃军旅世家,家中男子,从生下来第一天起,便注定了沙场喋血的命运,我可能杀了别人,但别人亦可能去下我的头颅。战场,最是公平不过。”烈的眼神飘向半空,“战场上,我们都知道,对方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在那儿,不会因为我是刑天,就会有更多活命的机会,相反,取下刑天的头,对敌人而言,将是至高的荣耀。所以,我们杀人,是为了家族而战,为了荣耀而战,为了国家而战。与我们相比,收人钱财、与人夺命的刺客,只是没有荣耀可言的冷血杀手……刑天·烈不屑与谋。” “杀一是为贼,屠万当为雄。这就是你的意思么?天下武人,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木头疙瘩。”卿羽听完烈的话,一脸的不置可否。看他话里的意思,类似这般言论并非第一次领教。但烈并不认为,他能听得懂自己话里的意思。该死,我是疯了么,居然会跟他说这些。“但你却接受了这个任务,将自己变成了你最为不屑和鄙夷的人。”卿羽的嘴巴里,有着恶毒的笑意。 “在作为军人之前,我是刑天。这是族主的军令,刑天·烈自当遵循不悖。”烈答道。这也是他这几天里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时都在向自己强调的事。 “所以,刑天也是可以变为刺客的。将战刀换成毒药,烈马易作双腿,赐予敌人死亡的荣耀,化作黑暗中的污秽,永远附着在沟渠之中。”卿羽言辞犀利,“而你,也愿意跳入沟渠,溶为泥淖。” “你……大言不惭。”烈感觉心像被插上了一只箭,他想将箭拔出来,但箭头上的倒刺撕裂着他的每一块肌rou与经脉,疼痛欲绝。
卿羽似是猜到了烈心中想法,但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用行动为自己作了注脚,“你一直在欺骗自己。自从刑天·大风将我送到了你身边,你便开始欺骗自己了。在你眼里,我只是个肮脏、卑劣的刺客,而你仍然是威风凛凛、指挥千军万马的军中大将;我用最卑鄙下作的手段取人性命,而你堂堂正正在狭路相逢中勇者为胜。烈将军,你的心,还留在白虎门那里。可就是在那里,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你,被轩辕·云炽寥寥数语,便失去了一切。” 烈咬牙听完这番话,手急剧颤抖起来:“你什么意思?” “将军,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只是不想在见到龙王的尸体前,便要先行收殓你的尸体。当然,作为一个刺客,我更愿意让你暴尸荒野,因为刺客从来只制造尸体,而不是收殓尸体。”卿羽的眼睛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隐隐发亮,两只手交替把玩着匕首,“所以,白虎卫大统领,虎烈将军,你后悔么?” 烈一只手狠狠地打在地面上,深深陷入泥土中,你怎么知道我就会死在你前面:“卿羽,本帅何悔之有!你不要欺人太甚,纵使族主令我听你调遣行事,但并不代表本帅要任由你侮辱。” 卿羽笑了,那笑容在烈看来,夹杂着诡异、自负,甚至有着已然战胜眼前人的得意,“既然无悔,那就请将军放下你无聊的自尊,刺客,不需要那种多余的东西。” “你说什么?”烈并未听懂卿羽的意思。 卿羽咧嘴一笑,但声容冷冽:“自五天前出发以来,你已经犯了不下十个错误,每一个错误都足以让人拆穿我们的身份,是我们所有的筹划付诸东流。”匕首闪着寒光,刷地插进了离烈的手只有一寸之遥的土里,兀自摇晃着,“我知道你还不蠢,猜到了我故意把货物输给其他商人的原因,但你不是无关的看客,你的脸在告诉所有有心人,我们的行动别有用心。你以为伏牺是傻子么,这么浩浩荡荡的人马,他们的探子连每个人晚上吃的是什么都会记在纸上,传回龙腾。” 烈冷冷笑道:“你根本不打算沿驰道进入信土,这又何惧之有。”他得回敬这个用小题大做来施下马威的家伙。 “自作聪明。你可知道那商人是谁,他在驰道上往返皇天龙腾,已长达十年,龙腾的守关卫尉与他喝了五年的酒,每趟都会收到他送出的银子,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我将财物输给他,便可借着再搏一把的借口,向他借贷,自然加入他的商队,正大光明进入龙腾。那时,任何人都没法怀疑两个初入龙腾的行商。而你呢,你就那么看着,带着你自以为是的臭脸在那儿看着,甚至连一点丢掉所有财资的苦涩都没有,虎烈将军,你告诉我,这算是哪门子的商人!” “那这里?”烈听了他的话,心头不由一跳,看看周围,旋即疑惑顿生,“你是要告诉我,如此周密的提前布置,是你在临时变更计划后及时安排的?” “狡兔三窟,在下不才,向来连三窟也嫌少了。”虽然又带上了那玩世不恭的自称,但卿羽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温度,“你必须记住,现在的你,不是统领千军的将军,而是栖身黑暗的刺客。你的命,是用来完成任务,而不是逞英雄沽名钓誉的。” “你……”烈想要反驳,却惊觉自己无能为力,若卿羽所言是真,那自己确是从一开始便犯了大错。他纵横战场多年,深知兵不厌诈之理,这放在任何地方,都是殊途同归的。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一时间已说不出话来。 “此外……”卿羽见他不说话,一只手搭在了他背后的巨石上,慢慢滑下,直到覆上了那道帮助烈确定包裹的刻痕,“即使你再聪明,招子再好,有些东西,也不是你该去碰的。你可知道,若是这迹号再往下移动三寸,你挖出来,恐怕就不只是一个包裹了。我相信,轩辕并不在乎多上一个被毒死的将军,哪怕他是前白虎卫大统领。” 烈看着卿羽,心头思绪翻滚,却终究无言以对。 在他眼里,卿羽的脸色变了,笑容重新浮上了面孔。就像那晚和商旅搏戏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