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 青阳湮漓
如若必要,湮漓并不打算出席这场宴会——除非宴会是打着宴请青阳王女的旗号,又除非这场宴会是昭阳侯晋阂所举办。她啜饮着色如朱漆的果酿,不得不承认这场夜宴避无可避。 昭阳侯不厌其烦地号召在场众贵胄举杯,“诸位大人,我等为王女殿下莅临在下寒宅,嚼!”湮漓努力挤出已习练千百次的笑容,向晋阂举杯示意。“已经是第三杯了……”浅陌的喃语,道出了湮漓心声。 昭阳侯府主厅内,诸般酒香纠合缠绕,混合着热气蒸腾的各色佳肴,四溢着叫人说不上名的莫名气味——哪怕凤栖最差劲的厨子,也能炮制出比这更易入鼻的味道。间歇环顾,金碧辉煌的大厅四壁之上,都被绘上了应景的凤栖梧桐图,但铺洒凤翼之间,随摇曳灯影间或闪烁的金粉,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晋阂的目光不时落向那金光闪闪的画凤,洋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凌霄的宫廷画师,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召来为自己府邸绘壁的——听着他不知第几次的吹擂,湮漓只得在心中徒作哀叹。 至少在名义上,这是为她而作的欢宴,举座皆贵胄,举席尽王公。前日里天阶相迎时见过的面孔来了泰半,长陵公轩辕稚往来其间,左右逢源,手上的翡翠酒盏永远空不了;出自刑天一姓的殿前卫将军刑天傺敬酒时,还婉言“公务在身,仅此一盏”,却在方过一寻后,便摘盔卸甲,与晋阂斗起酒令来,全然忘记主席上尚有贵宾安坐;崇文伯晏犰在席间一连赋诗三首,句句不离湮漓地位妆容,甚至连浅陌都与有荣焉,分得一词半句,乐得她笑逐颜开。 看着席下觥筹交错、杯盏相迎的浮华胜景,听着在满殿喧嚣之下音如蚊蚋的丝竹乐曲,湮漓源源不绝断地应付着交相致酒的王宫贵胄们,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十数名名贵戚的数十个不同问题若非自己杯中不是果酿,换成席间酒水,堂堂的青阳王女怕是早已不省人事。想到这里,已被湮漓腹诽为庸俗无能的晋阂的形象不期然拔高了一截。 “殿下,来了。”浅陌附耳轻言,眼神瞟向厅外。湮漓赶紧收敛心神,今夜的重头戏来了…… 身披腾龙纵云大氅的傲岸青年昂首阔步踏入大厅,顿成全场中心,标志性的自负笑容挂在嘴角,坦然接受着众人迎辞。他身上所有的一切——头饰的盘龙冠,身着的云龙纹袍,腰配的升龙碧玉——无一不在诉说着他的身份。 天之骄子,龙王血脉。 轩辕云炽排开众人,对晋阂刚说出一半的祝酒辞闻如未闻,径直走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湮漓:“王女可安好?” 湮漓调整呼吸,淡然答道:“浮华虚景,意兴阑珊。”在她的眼角余光所及之内,晋阂一盏美酒踉出大半,愣愣不语,对这意料之外的对答莫名难言。 “既然如此,本殿下便为王女解忧……”湮漓尚未想清楚轩辕云炽此言何意,便已被一直强而有力的手抓住,随着它的节奏起身、疾走、出门,仿佛在霎时间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晋阂和他的酒盏的美妙世界。 直到她上马时,方才反应到自己竟不分青红皂白擅离了主人家为她准备的的筵席。 喧嚣浮华,杯盘狼藉,在龙近乎肆意妄为的席卷下,风卷残云般离他而去,“小姐!”浅陌失据的呼喊,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王女,抓紧了!”湮漓的后背方感觉到轩辕·云炽胸膛的热度,夜风的气息便在一瞬之间扑面而来,长街两册的高门大户如碎片般掠过眼角,向主人揭示着所处的状况。 不知几时,马蹄声落,湮漓定睛一看,两人竟已到了皇天西门——白虎门——前日里,她便是经由此处,踏入了轩辕的统治中心。 “白虎卫何在?!”轩辕·云炽的高呵毫无预兆地拔起于夜空,丝毫未将皇天四门宵禁之规放在眼里。 “何人胆敢呼喝白虎门?”前一刻还沉寂在夜色中的白虎门,如同骤醒的猛兽激跃,数百只火炬如同无中生有般,齐齐刺穿夜幕,霎时间点亮沉夜。城楼正中,一名头戴虎牙金盔的高大将领厉声如雷震,威势慑人,不落来者之下。 白虎卫大统领,刑天烈。凭这赫赫声威,观其所处之地,湮漓心里已明晓对峙何人。 轩辕云炽驻马街头,无视重压,虽因所处位置,无法观色察人,但湮漓却分明感受到身后男子的狂傲:“本殿下携青阳王女夜游皇天,虎帅但可开门放行。” 刑天烈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湮漓,停在驭马者身上:“云炽殿下可是把我白虎门当成教坊的楼子了,说开便开。” 湮漓心道:“自然如此,皇天四门,京畿重地,岂可于宵禁之时随意出入。况且刑天新锐虎烈将军坐镇,即便龙王血脉,想必亦难逾越禁规。”想到这里,不禁好奇起来,轩辕·云炽莫不是专门拉来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本殿下所出之言,从不说第二次。”轩辕云炽一字一句,停在肌肤相闻的湮漓耳里,重若千钧,不似玩笑。 “末轩辕律法,四门宵禁。白虎门乃末将职责所在,不敢有违!”虎烈将军大手一挥,毫不示弱,数张强弓应势而起,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在火光掩映下,寒芒森森,蓄势待发。 “王女,这便是本殿下为王女亲临皇天所准备的见面礼。”湮漓尚未反应过来耳边轻言,已感到一股强烈的悸动几欲破胸而出,不待她发问求疑,身后的一双臂膀已抄起悬挂马侧的弓箭,眼神流离之间,一点银光破空而出,迳向城楼之上而去。 刑天烈始料未及,还未出声,左臂肩部铠甲连接之处,已然中箭。“轩辕云炽,你……” “殿下!?”湮漓全然没有料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早听闻轩辕云炽霸道骄横,桀骜不驯,却没想到霸道如斯。刑天氏乃轩辕军事巨擘,以一族之力执掌轩辕近三成军力,权倾朝野。刑天烈为近年来刑天氏着力扶持的新锐宗族将领,年方三十,便升任皇天四卫——白虎卫——大统领一职,手握兵权,拱卫京畿,可谓春风得意,如日方中。可就是这般强势人物,竟被轩辕云炽没来由地一箭所伤——如果轩辕·云炽状疯魔的挑衅算是来由的话。 “如此,虎烈将军可知罪否?”轩辕云炽近乎蛮横的声音掠过湮漓耳际,正如其所发之箭般直刺夜空。 城楼之上,刑天烈一把推开身侧赶上扶持的将领,右手猛地拔出利箭,染血箭头直指湮漓与轩辕云炽所在:“帝嗣轩辕云炽夜闯白虎门,悖逆刑律,诸军听令,拿下。”话音落耳片刻,数十名白虎卫自城楼涌下,将一马二人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见此情景,湮漓反而不期然定下心来,向身后骄龙淡然道:“白虎卫乃轩辕四卫内最擅杀伐征战之精锐,殿下一手设计此时情势,不知意欲何为?” “王女何意?”湮漓分明感到背后胸膛上的心跳在已逝的那一瞬骤然快了一拍——果然所料不差。 “殿下于年方十三,以总角之龄追随战神刑天长明出征隐土,平风怒之乱,彼时军阵之中,担任传令飞骑者,便有今日之虎烈将军。” “本殿下与这蛮虎同袍之谊,皇天之内,知者甚多,何必王女记挂。”轩辕云炽语气如旧,不见异常,但停在湮漓耳中,却是另有一番体会。 “……风怒一役,战神长明兵行险招,以己为饵,一战而破数倍之敌,成轩辕战史之美谈,湮漓虽远在青阳偏僻之地,纵年幼无知,亦有所耳闻……” “……” 湮漓愈发确信:“然而,湮漓自幼嗜听百家之言,得闲间听得一则有关风怒之役的乡野传闻……此传闻与殿下和虎烈将军均有干系,却不想今日巧合竟同时见到两位,是在不得不令湮漓旧闻重忆……” “诸军,着本帅军令,拿下悖逆律法之人!”刑天烈的军令打断了湮漓话语,轩辕云炽猛地拉起马头,胯下骏马前腿高扬,绵长尖利嘶鸣声在被火炬点亮的夜里放出到一道别样的信令。 随着骏马长嘶,沉睡之中的皇天仿佛从梦中惊醒,城内四面八方,齐刷刷化作一片白昼,湮漓环视四顾,眼见远方数只由火光构形而成的长龙打头,向白虎门极速窜来。 “轩辕云炽,你是想造反么!?”刑天烈浑厚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讶,湮漓嘴角浮起笑容,刑天烈的反应,已然证明了她的猜想。 “殿下!”湮漓一声娇喝,三名白虎卫自正前方迫近,轩辕云炽似是早料到她的反应,人随声动,拉弓引弦,一箭三矢,箭箭诛心,三人应声倒下。骏马通达主意,不待主人驾驭,如箭脱弦般冲出缺口。 “咻……”轩辕·云炽口中猛地发出长啸,尖利刺耳,湮漓猝不及防,险些没被惊吓马来。“殿下?”她的疑问被硬生生堵回喉中,一道将将与夜色融合的在一起的黑影自半空疾速而来,定睛一看,竟是一头猛禽 湮漓心头一紧,眼见那黑影向自己迎面而来,已是无力阻挡,下意识间匆匆以手臂覆盖面庞,但求逃过一劫。却不料黑影径直绕过自己,指向了身后的轩辕帝嗣。 “殿下”预想中的残酷画面并未出现,湮漓回头一看,只见那只猛禽竟乖乖停在身后之人手臂上。 轩辕·云炽拉住马头:“本殿下训练无方,令王女受惊了。”紧接着,他自猛禽腿间摸出一支铜管,三两下拧开封口,取出一卷素绢,交到湮漓面前。“烦请王女宣谕。” 湮漓接过素绢,就着城楼上的火炬余光展开,一眼扫过,旋即道:“殿下,湮漓本客席,岂敢罔顾身份,越俎代庖,望殿下恕罪。” 轩辕·云炽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也不推辞,径直收回素绢,遥指刑天·烈:“虎帅刑天,世受天恩,得履重职,然为人狷狂,不思还报,更踞公为私,培植党军,袭击轩辕帝嗣与青阳王女,实乃鹫子野心,罪不容诛!着即褫夺封职,等候发落!”
刑天·烈闻言,如遭雷殛,不由一愣,旋即斥道:“轩辕·云炽,你当我傻的么,轩辕天旨,以剑为凭,曲曲绢布,何足为证……诸军,轩辕·云炽悖律妄为在先,假传天旨在后,罪不可赦,着即擒拿,伤亡不论!” 湮漓看着四周蠢蠢欲动的白虎卫,道:“湮漓亦尝闻轩辕天上旨意,向来以剑旨为凭,今夜殿下只凭一方素绢,怕是难以镇服虎帅。” “我何时说过这是天上谕旨?”轩辕·云炽的声音中带着不以为然的笑意:“泱泱轩辕,魏巍皇天,今夜,便是本殿下鹰令扬威之日。” 湮漓闻言,疑惑不已:“鹰令?殿下……”话未落,轩辕·云炽臂上猛禽骤然尖唳,刺耳之极。随着这一声尖唳,四面的火焰长龙陆续映入眼内,赫然数千精锐军士,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当头领军者,竟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人。 那日,湮漓初登天阶,便已见过了他。 轩辕军相,刑天·大风。 “舅父!?”湮漓尚未自震惊中回过神来,耳间已然响起刑天·烈的惊呼:“……舅父,您这是……” 但面对族中至今晚辈的诧异与疑问,刑天·大风毫无反应,视若无物。 “刑天·烈,本殿下的鹰令,你是从与不从?” “何为鹰令,本帅不知。本帅乃天上剑旨亲封白虎卫大统领,只从天上赐剑,哪里去从这扁毛畜牲。”对当朝帝嗣破天荒的举动,刑天·烈嗤之以鼻。但听在湮漓耳里,不知是否因刑天·大风的出现,虎烈将军的铮铮厉语中,透着股常人难以察觉的不安。 轩辕·云炽不怒反喜,扭头看向刑天之主,当朝军相:“军相,似乎您的子侄们需要些解释。” 刑天·大风面色古井无波,视满场兵锋如无物,缓缓踱步至湮漓与轩辕·云炽驻马旁,一路上,面对天子血脉敢于兵刃相向的白虎卫,稍许犹豫下,纷纷垂下兵器,退避三舍。 刑天·大风向着轩辕·云炽躬身以礼,高声应道:“殿下鹰令,刑天一族,莫敢不从。”此言一出,刑天·烈登时无言以对,显是惊愕过度,一时难以相信。 白虎卫,说是皇天四卫,莫不如说是刑天一族的私军。自武帝着建四卫以来,前后历经七任大统领,六任出自刑天,唯一的例外,是刑天当主的女婿——湮漓眼看着周围杀气腾腾的白虎卫们,在刑天·大风一言之下,止戈歇武,状若驯猫,方觉果然闻名不如见面,难以想象,正是这些人,在片刻之前还在张弓拔剑为维护轩辕律令尊严而战。 “刑天·蒙,你是否聋了,没听见殿下的鹰令吗?”刑天·大风浑然不理刑天·烈,高声呵道。随着这近似军令的怒喝,刑天·烈身边一名将领手中佩剑已然架在了主将脖颈上,湮漓接着火光看去,正是刑天·烈中箭时第一时间搀扶他的将领。众叛亲离,族主令下,已无刑天·烈反抗余地。 湮漓不发一语,只因不知需发何言,又可发何言。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通晓皇天之内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了然所有事的前因后果,即便是受到轩辕·云炽狂行的池鱼之殃,她也未曾有半分惊慌,只因她早已知晓,轩辕·云炽与刑天·烈,这两人实是有着解不开的旧恨,却不想,这看似无谋莽行却超出了她的预料,而这些,只因为一个人,一件事。 刑天·大风,向轩辕·云炽效忠。 不,是刑天,向伏牺屈膝。 湮漓尝试着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荒悖的幻梦,但翻卷着火光热浪的炙风,灼得她两眼生疼,提醒着这无比真实的一刻,提醒着她——你已身在其中。 城头上,砸下刑天·烈的嘶吼:“舅父,为何!?为何!?” “王女,本殿下的夜宴,可比那群行尸走rou来得鲜活有趣?” “趣则趣矣,却不知殿下可想过如何收场。”我不能示弱——湮漓整理心绪,抛出来她此时认为最为有利的反诘。 轩辕·云炽的回答,令湮漓惊讶更甚:“这就要问军相大人了,本殿下只知道军相大人执行家法,处理了族内不听话的晚辈而已,至于如何收场,我俩只是恰逢其会,何须cao心。” “路人?” 这时,紧闭的白虎门缓缓开启,“王女,城门已开,本殿下夜游皇天的承诺,可不是随口一言,我们走罢。” 轩辕·云炽一抖马缰,湮漓再一次坠入骏马飞驰之中,身体穿过城门那一刹,她勉强回头,白虎门下,已然不见了刑天·大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