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 青阳湮漓
“第五只了。”湮漓眼角余光里的乌鸦又增加了一只,这儿有着它们的同伴。 迎宾使干瘪的嗓音在不时响起的同类呱噪声中,也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别具一格。“轩辕人都是这模样的么,大乌鸦带着小乌鸦。”浅陌轻声打趣道。 湮漓正襟危坐,努力抑制着快要溢上脸庞的笑意,“仪容端芷,不逾礼矩。”临行前嬷嬷的教诲铭记于心,“但她没有告诉我,轩辕的官吏就没有一件合体的衣裳么。?”瘦小身躯包裹在一袭显然过于宽大的黑袍子里,而光亮的颅顶似乎早已告别了满头青丝,凸显得并不丰腴的面庞没来由大了一圈。浅陌的调侃少有地没有言过其实。 繁复冗长的礼辞在底八只乌鸦到来后宣告结束,车马一行在宫内相大人——乌鸦大人的自称——的引导下徐徐而行,旅程的终点与起点,仅数里之遥。 轩辕帝都,皇天。 当城墙映眼帘时,湮漓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在凤栖,她无数次召见来自轩辕的旅人,脑海里为皇天构筑了成十上百的模样,但直至身临此境,脑海中的一切,都如聚沙成堡,轰然倒塌。 皇天屹立于一座高高隆起的丘陵之上,恢宏雄奇的城墙与城防工事,并不似一般城池整齐有序,反而别出心裁成锯齿状修建,蜿延左右,视线所及,不见其终。湮漓自古籍所知,后土之丘是为轩辕开主轩辕·鸿降诞之所,直至轩辕立国,大兴土木,以万千人力移土填丘,拓地百里,筑城于上,又得后代嗣帝多番经营,遂成今日之遑徨大观。 书籍所载,毕竟比不得身临其境,高墙之后,三座直插青天的高耸轮廓恍然可见。青冥塔建于始帝轩辕·鸿暮年,用以祭祀帝后青冥遗体;黄泉台乃纣帝轩辕·恪应后妃串掇,酒后兴起而为,尚未完工,便因兵变逼宫而草草搁置;天阁为武帝轩辕·彻横扫外邦联军进犯后,代天自封之处。 隐隐绰绰间,不少楼阁檐角散布于视线之内,湮漓清楚,这只能是皇天之内,睥睨天下的天上之城——凌霄。始帝兴起之初,于皇天中心辟地开府,筑居所,开庙堂,后轩辕诸帝陆续加盖整修,扩张宫室,至武帝朝,轩辕·彻举檄文代天,自称天上,又易宫廷之名为“凌霄”,喻示天下诸邦,惟我独尊。 湮漓正沉浸在典故轶事之中,惊觉车马骤停,宫内相大人枯燥的嗓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殿下,入城了。” 湮漓点头,示意浅陌将国书交与方才迎出的守城将领,来将细细检阅后,退书躬礼道:“三位皇嗣已于凌霄恭候,请殿下入城。” 车马再次起行,缓缓穿越巨大的青铜城门,驶入皇天。 没有预想中的喧嚣繁华,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民众分列道旁,跪拜相迎,整条街道一声不闻,犹如空城。湮漓注意到,道旁的民众多数双目无神,形容枯槁,虽有锦衣华服在身,却长短肥瘦,少有合衬。道路两旁,无论酒肆店铺,尽皆闭户。透着些怪异的气氛。 队伍在沉寂与默然中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湮漓方才渐渐感到些许生气,凝神一看,已然到了一座长阶之下。抬头望去,已有数十人影等在上面。 “晏铘大人,可是已经到了凌霄”虽心知必然,但出于礼数,湮漓正颜问道。 乌鸦大人似乎正等着这一问题,湮漓话音方落变已听到了他的回答:“天上御旨,凡身奉爵位之臣子,俱于天阶迎接殿下大驾。” “有劳晏铘大人了。”湮漓起身下了马车,看了一眼面前的白玉长阶,整饬精神,拾阶而上。轩辕律法,天上之下,不得于凌霄之内驾车纵马。这一点,她早在青阳之时,便已知晓。 通过天阶之后,湮漓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眼前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向她陈述着一个事实——青阳·湮漓,已正式踏上了轩辕的核心。 左相相柳·诸暨首领众臣,一字排开,形容颜貌正如画像所绘般仙风道骨,不染凡尘。“但他却是整个轩辕最为狡智多计之人”,湮漓一边行礼,一边在脑海里将眼前众人对号入座。临行前,母亲召集画师为她描摹而成的轩辕百官画像,经多日揣摩记忆,已然烂熟于心。 右相轩辕·祺语调浮夸,不见丝毫轩辕帝室风范;长陵公轩辕·稚故作姿态,却言谈阿谀酷似他的右相叔父;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军相刑天·大风正如传闻所言,眼高于顶,不屑屈尊礼迎;昭阳侯晋阂则极力卖弄其祖辈青阳出身,直至左相出言打断他如簧之舌…… 诸多臣子,一一自表身份,湮漓打起十二分精神,务求举止得体,应对有法。“好在行前已有准备,不然还未见着轩辕嗣君,便已无力应付了……” 而当传闻中最有希望承继轩辕国器,素有“无缺”之称的帝嗣轩辕·云炽排众而出,自荐担任湮漓初至皇天的向导时,“自当听凭天上御旨,湮漓不敢自专。”她以自己所能想到最为得体适宜的方式避开了这直截了当近乎自负的邀请。“形式变幻,人之莫测,切忌轻下判断,自觉后路。”母亲的教诲,言犹在耳。 与帝嗣云炽截然相反,较为年长的帝嗣云炙举止谦和有度,谈吐温文尔雅,大有君子之风,但看在眼里,却隐隐觉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令人难以亲近。至于帝次子云烨,右相颇有些早知如此的笑谈:“云烨啊,最是自知之明……今日亦如此,王女无需介怀,无需介怀。”记忆里勾勒着这位缺席嗣君的相貌,湮漓大感意外,他居然缺席了如此重要的场合。“他是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与百官见礼之后,湮漓遵从宫内相晏铘安排,入住凤还阁,以待天上召见。但在朝见天上之前,“你必须了解隐帝,了解凌霄,了解皇天,直至,了解整个轩辕。” 第一张拜帖,果如母亲所言。 比起其奉送的纯金凤求凰,昭阳侯晋阂更像是一樽会动的金人。看着他从头到脚金光闪闪的样子,湮漓不由得怀疑,他是怎么穿戴着这满身的金饰却能做到行动自如的。 “殿下,此行可一路安好?”晋阂恭敬问道。 “劳昭阳侯挂心,此行一帆风顺,又多有领略轩辕风光,实赖贵国照拂,感念之情不胜言表。”湮漓拉回思绪,微笑答道。 “殿下安康,臣之幸矣。”晋阂面如生花,揽下了这一功劳:“臣祖辈亦为青阳旧臣,cao持殿下行程,确保万无一失,乃臣份内之事,殿下何需介怀。” 昭阳侯晋阂,其祖父随百年前之青阳王女入轩辕,得当时轩辕孝德帝赏识,供职凌霄,陪侍帝侧,至孝德帝崩逝,自请以身殉葬。继嗣之君感其忠贞,赐侯爵,世袭罔替。传至晋阂,已历三代。 湮漓心中哑然,须知这一路行程,俱为青阳自行安排,未假他人之手,自己客气之言,竟被这晋阂慷慨笑纳,实在是…… 晋阂继续高谈阔论:“臣祖父曾侍奉王女,今日臣亦得此殊荣,实乃天意使然。殿下初到轩辕,若有不解之事,不解之人,臣虽不才,尽可为殿下解惑。需知臣出仕轩辕二十二载,深得天上信任,左相赏识,想必能对殿下有所裨益。” “如此,湮漓先行谢过昭阳侯了。”湮漓只想断下他的话头,赶紧出言。 晋阂面泛得意之色,接过浅陌适时奉上的茶水,微微啜饮,老神在在,安坐相待。 湮漓亦不多言,似晋阂般啜饮着茶水,全然没有请晋阂解惑的打算。“晋阂会说的,你需要知道的,都是同一件事,但切记不可失了主动。” 过了半晌,晋阂杯中清茶已然只剩下些茶末,湮漓看在眼里,心中倒生气了些莫名的歉意,是否对这不自知的老实人过分了些。 “殿下,近日便要面见天上,是否……”晋阂局促渐甚,终是憋不住了。 湮漓亦是舒了一口气,终于到了重点:“不知昭阳侯有何指教湮漓之处。” 晋阂闻言,似乎感到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尽付东流,何苦来哉,回应再无拐弯抹角:“殿下当知此行轩辕,身负重任。今日既已见到了两位皇嗣,不知有何看法?” “昭阳侯的意思是”湮漓并未作答,故作疑问。 “殿下,莫非凰后殿下未曾交代过什么吗”简单的陷阱,堂堂昭阳侯竟不假思索便跳了进去,湮漓惊讶莫名,对这位侯爷无语至极。 但却不能真的无语。“此次入轩辕,母后嘱咐湮漓定要恪守礼仪,谨言慎行,以免触怒天上。” “凰后她,不曾告知殿下此行目的所在?。” “湮漓入轩辕,是为请天上赐婚,结两国百年之好。”湮漓估摸着时机已到,抛砖引玉。“母后叮嘱湮漓,一切禀天上之意,唯命是从” “怎会这样”晋阂猛地起身,犹如热锅蚂蚁,团团乱转。好半天后,方才停下来,下定决心一般,道“殿下对两位帝嗣,到底有何看法” 湮漓犹豫道:“两位帝嗣,皆气度不凡,深俱皇家风范。” “那,殿下意属哪位帝嗣?” “既是请天上赐婚,自然由天上圣裁。”湮漓轻松地反客为主。 晋阂一张脸瞬时胀成了青色,湮漓嫣然一笑,话锋回转:“但此事毕竟关系到湮漓终身,还望昭阳侯念及同为青阳一脉,指点湮漓一二。” 听得湮漓此言,晋阂如释重负:“自然,自然。殿下但言无妨。”言毕,顺势坐了回去,露出在眼里名为侥幸的笑容。 “昭阳侯乃庙堂重臣,久处凌霄,执掌轩辕,三位帝嗣对您自然敬重有加,却不知在您眼里,对三位皇嗣评价若何?” 晋阂听得湮漓奉承,顿时得意起来“论治国,本侯比不得左相;论领军,又属军相执牛耳,但说到对三位皇嗣的了解,殿下今日便是问对了人。想本侯自幼便出入宫廷,凌霄之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了若指掌。就算是左相大人,涉及到凌霄之事,亦对我多有倚仗,更何况……” 湮漓心中叹息,这位活宝侯爷当真如母亲所言,堪称轩辕一大妙人。当下又别无他法,只能振作颜色,忍受这一连穿的自吹自擂。 “……固然,殿下您便是问对了人。”晋阂好容易转回正题,湮漓顿生脱离苦海之感觉。“帝嗣云炙,性情恬淡,温文尔雅,长于五艺,尤擅诗书,宫廷内外皆赞其有古人之风,实为一等一的翩翩君子。” “既得昭阳侯如此称赞,想必皇子云炙定然出类拔萃。”湮漓眼前浮现出天阶迎宾之时,皇子云炙柔和但漠然的表情。 “人虽好,却不适合殿下。”见湮漓一副吾亦然也的语气,晋阂忙不迭拉开转折。 “哦?” “方才本侯已说了,帝嗣云炙长于五艺,乃六中缺一,独独少了一样。”
“礼,乐,御,书,数……射”湮漓对六艺之学亦有涉猎,当下即知晓晋阂言中之意。 “云炙自幼体弱,不善弓马,莫说他不通射艺,就是那御艺也只是勉强可为。不过,这与他而言,却也算不得什么。最为重要的是,云炙生母,乃滔土之地一名小小伯爵,家道微寒,无权无势,不成气候。以本侯来往凌霄之繁,也只在云炙母妃薨后葬礼之时才与云炙母家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当时蒙天上恩典,留下了几个幼童在凌霄当差,算是振兴家声。现在想来,也不怎记得名姓了。” “昭阳侯言下之意,帝嗣云炙并非湮漓夫君之上选”虽已有答案,但湮漓依然提出了问题。 晋阂吞下口刚续的清茶,顺口答道:“以殿下青阳王女之尊,怎能屈身区区一伯爵之后,一来辱了青阳脸面,二来怎能便宜了云炙那小子。”话一出口,似乎自觉大为不妥,连忙又是一通不着调的敷衍夸赞,带过这无礼之言。 湮漓心道算是听见了一句肺腑之言,但无意纠缠于此,大大方方给了晋阂一个台阶下:“依昭阳侯所言,定是有一位帝嗣与湮漓门当户对了” 帝嗣云炙之外,另两人皆为王爵之后,湮漓自是清楚。 “殿下所言极是,臣今日所来,正是为了殿下能顺遂心意,择得佳婿。”不知不觉,晋阂言下自称又转了回去:“帝三子云炽,其母乃伏牺龙王之嫡亲胞妹,家世渊远,身份高贵。比之皇子云炙,论文,云炽殿下师承国师疃叙,诗书礼乐,无一不精,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讲武,云炽殿下年仅十三,便跟随战神刑天·长明出征隐土,平风怒之乱。今日天阶之上,殿下已亲睹云炽殿下卓然风姿,若得与之多加接触,当知臣所言实在无虚啊。” “诚如昭阳侯所言,虽是初见,但帝嗣云炽确是风采逼人,无人得比。”的确无人能比,无人敢比,能在天阶迎宾之时,置满朝重臣于不顾,视宫廷礼法如草芥,撇开天上旨意,悍然相邀,气势凌厉,咄咄逼人。想必纵观整个轩辕,也是无人可及。 “除此之外,臣尚知晓一个秘密,殿下听了,便知云炽殿下乃是唯一之选。”晋阂离开座位,向前凑到湮漓身边,左顾右盼,一如神秘兮兮的样子湮漓忍住心中不快,微微转头,想要躲开突涌而来得浓烈体味。“恭请昭阳侯赐教。” 晋阂到此以后,难得的压低声音:“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秘密,只不过臣耳目灵通,提早于诸位同僚知道而已……此事,连天上都还未得到消息。” 鼻息间异味渐浓,湮漓婉言催促晋阂揭开谜底。 似乎对湮漓的反应颇感得意,晋阂也不再卖关子,轻声道:“伏牺龙王,行将废嗣……” “但据我所致,伏牺龙王膝下仅止一子。”湮漓终于知道了晋阂为何如此得意。信土之主伏牺,人丁单薄。现任龙王年逾五载,仅育有两子,然而长子早夭,身边仅余幼子相伴,龙王对其视若珍宝,尚未长成便已为其加冠立嗣,承继王爵。若废嗣一事当真,那晋阂完全有理由得意若斯。 这其间,实在干系重大。现任龙王仅此一子,别无所出,若然废嗣,族中旁支势必暗潮翻涌,人心思动,觊觎图谋继主之位。面对此等局面,先不提废嗣缘由,龙王将何以自处? 晋阂以完全不符其年龄地位的方式眨眨眼睛,露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笑容。 “莫非帝嗣云炽……”即便已明了晋阂笑容背后的含义,但湮漓依旧难以相信这一事实。 “殿下心知即可,心知即可……” “……”湮漓整顿仪容,掩下心头震荡,“湮漓多谢昭阳侯提点,想必母后得知昭阳侯不忘旧主,心系青阳,定然凰颜大悦。” “臣祖上世代侍奉凰后,今臣虽出仕轩辕,但无时无刻不敢有忘故主之恩。” “既是如此,亦请昭阳侯替母后及湮漓谢过左相。” “这个自然,臣谨记……不……无关左……”晋阂答道一半,恍然明白过来,支支吾吾,舌如绳绞,言语不清。 看见他这幅模样,湮漓不禁好笑,区区数言,便套出了他背后的人物,未免太过简单了。但她并无意令这位诚实憨直的昭阳侯难堪:“昭阳侯,似乎还忘了一人。” “哎……” “帝嗣云烨,昭阳侯难不成忘了他么?说来也是奇怪,今日天阶之上,并未见到帝嗣云烨。”湮漓出言提醒,想要将晋阂自惊慌之中拉回现实。 晋阂惊魂甫定,似乎不愿再多说,很明显地聊作敷衍道:“皇子云烨,笼中困鹫而已,此中干系,殿下应当早已知晓。” “湮漓明白了。正如昭阳侯所说,心知即可!”看着赧然欲辞的晋阂,湮漓露出了自认最为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