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剥开
安爱若隔着玻璃窗子望着，医生正在给纪南川包扎着。纪南川的目光依旧灿烂，身体的疼痛也没给他的笑容染上一丝的阴霾来。 这是纪南川第几次救她了？她低了眉目，上次落水纪南川想也没想就跳下苏州河了，这次更是…… 她只觉得坚硬的心在慢慢地融化着，猛然抬头，看着窗子里映着的面容，竟恍惚了起来。 医生包扎完毕，推门走了出来。这家医院是租界内最好的，纪南川住的又是最昂贵的病房，里面铺着白石地板，四周摆放着玫瑰，从窗外看去还能瞧见冬青树，的确能让病人的心情好起来。 她进了病房，刚刚坐下，唇角轻轻动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见着纪南川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宽阔的手掌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她愣了愣，心头因为他的动作而涌过了一阵暖流来。 “爱若，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可是你却总是不笑，每天都满面愁容。” 安爱若抬了眉目，被他逗得扬了唇角，如出水芙蓉般的面儿上透着一股少女的羞赧，那双眼眸更是透亮得厉害，如一汪秋水般。 她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推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纪南川的父母，纪先生和纪太太。 安爱若忙就起了身与长辈招呼行礼，可纪夫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她，一双眼睛都定格在了纪南川的身上，只有纪先生同她点头回礼，不过照她的眼光来看，这纪先生对她可是深有不满的。 “怎么闹成了这个样子！”纪夫人怒道，“那个疯婆子在哪里？！” “妈，你胡说什么呢，那是廖小姐，她已经自杀了……” 纪夫人一听这话，面儿上拢着的气这才消下去一点，“哼，死得活该！” “妈，你说什么呢？廖小姐只是稍微伤了我而已，怎么就死得活该了。”和安爱若想象得不同，纪南川并不是个惟父母命是从的人，当着父母的面儿，他仍能说出自己的观点来，“哪有天生就坏的人？我还不信杀人犯一生下来，头顶就写着杀人犯这三个字，肯定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那样。” 是啊……廖宛如经历了什么呢？安爱若抿了唇，思绪轻轻地转动着。 纪夫人是说不过他的，又见着他并没出什么大事，悬着的心这才沉了下来，不过心里仍是有些好奇。 “南川，你是怎么招惹她了，她竟然要杀你？” 安爱若心头一紧，如果纪南川说是为了保护她，所以才遭了廖宛如的狠手，不知纪夫人该如何想。 纪南川的目光灿烂得厉害，“哦，那位廖小姐她是我的书迷，有一段日子老追着我跑，可是我一直没怎么搭理过她，后来她就生了记恨之心了。” “原来是这样。” 安爱若缓缓舒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样蹩脚的理由，纪夫人竟然相信了，可见纪南川的书迷真的不少，而且个顶个得疯狂。 纪夫人回了头，这才瞧见了安爱若，安爱若也才能打量着纪夫人，纪夫人传了一身黑色薄呢小袄，发丝盘在头顶成了云髻，一张小脸保养得当，现在看起来也就像三十出头的模样，透着特有的风韵。 “这位是……”纪夫人道。 “纪夫人，您好，我是安爱若。”安爱若笑了笑，落落大方。 纪夫人是爱看电影的，自然晓得安爱若，而且她的儿子本身就从事编剧方面的工作，再加上与她青梅竹马的代思透也是业内人士，所以她不似其他家的太太对电影演员有什么偏见，又瞧着安爱若比电影里更加漂亮，心里自然是有几分欢喜的。 “安小姐，我瞧过你演的电影，小川也经常同我提起过你。对了，之前思透哥拍得电影我去瞧了，你演得真好……” 安爱若敏感得注意到纪夫人在提到代思透时，纪先生明显颤了颤。 “哦，你瞧我这一见着你，就乐得合不拢嘴了。我刚刚担心小川，一时忘记了和你打招呼，你可别往心里去，哪天得了空子就来我们纪公馆玩一玩。” 安爱若缓缓舒了一口气，她看得出来纪夫人是诚心相邀，也就点头应了下来。一旁的纪先生此刻开了口，“既然小川没什么事，我们就回家去吧。” “那我就不送了。”纪南川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冲着父母挥了挥，安爱若替纪南川送他父母离开，一直送到了医院口，见着他们上了车，她这才折了回来。 纪南川的目光扫在了安爱若的面上，皎洁的月光映在她衣裙的珍珠粒子上，让她整个人变得透透亮亮的。 “我父母走了？” “嗯。” “其实我mama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好像很喜欢你。”纪南川眨巴了眼睛，笑道。 安爱若面上一红，默了半晌，方才道：“你mama喜欢我，与我有何干系，我又没说要……” “要什么？”纪南川抬了眉毛，笑着瞧她。 她那如出水芙蓉般的面颊红得愈发厉害了，猫儿眼调转了一旁去，嗔道：“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家去了。” 纪南川忙佯装着起身，安爱若恰好伸手去拿手袋，转头才见他起来，忙就折了回来，目光清清澈澈的，声音也极为温柔。 “你乱动个什么劲儿？医生不是说你应该好好休息的吗……” 她边说边去扶他，他趁势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来。安爱若埋在他的怀里，只觉得心情瞬时间就安定了下来，两人就这样拥了一会子，她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挣脱了开来。 纪南川那双极为灿烂的眼睛就静静地盯着她，含着不可言说的笑意。她的面颊不禁更加红了，却也不提要回家之事，生怕纪南川又做出什么动作来。 两人又默了一会子，她方才道：“刚才你说人没有天生就坏的……” “对啊。”纪南川点了点头，顺手拿了玻璃杯子喝水，杯子边缘处在光圈的中心，散发出幽幽的光泽来。 安爱若偏了头，目光迷离，唇角似笑非笑，“如果没有残疾的土壤，怎么会结出歪斜的花果呢？” 纪南川怔了怔，看着她有些清冷的面目，似乎两人刚才好不容易拉近一些的距离，就这样愈发远了。 “我明天再来看你。”她拿起手袋，转身走了，这一次，他并没有挽留。 安爱若叫了黄包车，道路两旁的枯枝慢慢后退着，天空中飘散着细小的，却足以冲刷霓虹光彩的雨丝。她到了夏公馆的门口，多打赏了车夫一些钱财。 夏公馆灯火通明，足以让漫天的繁星黯然失色。这阵子夏长轩在公馆中央建造了喷泉池子，泉水正不断地喷涌着，给秋天又添了凉意。 “爱若小姐你回来了？少爷今天回来早了，说是要等你吃饭，结果半天也不见你的影子，后来少爷就发了脾气，现在在书房里面待着呢。” 安爱若点了点头，朝书房走了去。她轻轻推开门，只见夏长轩半躺在椅子上，窗户开了一个小缝隙，花瓶里的丝绒玫瑰正迎风摇摆着。她蹑手蹑脚地关上了窗户，草坪上落了浓密枯黄的叶子，整个房间弥散着檀香的气味。 夏长轩突然睁开了眼睛来，棕褐色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随意一瞥之间，格外得清晰。 “刚才警署来了电话，说廖宛如自杀了。”他起身，道，“事情的经过我也大概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这阵子你就待在夏公馆哪里都不要去了。你现在是电影明星，为了避免惹出不必要的新闻，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安爱若心里划过一丝不情愿来，从小就是这样，夏长轩总是强行支配她做任何事情或是不做任何事情，她有时候也想自己有所选择，但她无论如何努力，最后都逃不开他的掌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这几天要去医院。” “去那里干什么？”夏长轩的背影僵了僵。 她走到他的面前，好一会子，才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朋友因为我受了伤，我要去照顾他！” 夏长轩皱了皱眉，棕褐色眼睛里的光线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的，安爱若心里有些害怕，但仍装作表面无惧的模样与他对视着。 “我会雇人去照顾他，你且放心。”夏长轩面无表情，道。 安爱若抿了抿唇，低了眉目，手心紧紧攒着，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纪南川的面容来。她咬了咬牙，又抬起了眼睛，“不劳你费心，我会自己去照顾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走去。夏长轩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瞬间将她淹没了。 “我说过的话是不会收回的，你莫不是忘了，我让你离纪南川远一点？” 安爱若顿了顿，转头看着他，“我记得。不过这次事出有因，于情于理我都要去照顾他直到他康复为止，如果你不乐意，就把我这次电影女主角的位置撤了吧。” 夏长轩明显一怔，安爱若猫儿般的眼睛透着迷离的光线。 夜空斜划一道儿流星，将璀璨的星空硬生生地剥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