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浅浅
既然回了上海来，安爱若也不怎么想在家闲着，就随意出去逛了逛。 去年的抵制洋货运动平息后，学校复了课，她却因为拍电影的原因再也没有回过学校去，今儿顿时有些想念了起来。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蓝布衫子和黑裙子，又用水蘸了梳子，将头发抿了抿，穿上了一双带绊儿的黑皮鞋，配了白色短统袜子，一副学生的打扮。 她独自走在街道上，虽然演电影让她小有名气，但做了如此打扮，没有几个人能认出来她就是荧幕上的安爱若。 记得上学的时候，她最喜欢吃的就是老祥家的油豆腐粉汤，那家店就在她学校门口不远的地方，不知不觉中，她也就走过去了。 这家店的老板并不看电影，再加上安爱若也没有名到家喻户晓的程度，他们见了，只当是个好久没来的熟客，格外热情地招呼了起来。 “好久没见了呢！”老板娘和她热情地打着招呼。 安爱若也回了一个笑容，挑了一处地方坐下，这里的墙面有些油渍渍的，但是她也毫不在意，只道：“最近有些忙，没顾得上过来。” “好嘞，还要油豆腐粉汤吗？” “嗯，再配上个生煎。”安爱若笑道。 老板面带微笑地做饭去了，安爱若看着桌子上粉色的小花发呆，思绪不知不觉地飘向了远处去。 正发着呆，突然间就见一个穿着翻收腰领夹克，鼻梁上架着美国流行的太阳镜的先生走了进来，她看着那位先生想了想，半天才认了出来。 “莫先生。”她起了身，唤道。 说起来她自从第一部电影拍完以后，与莫靖康便是再也没有见过面了的，如今在这里见着，她也有些吃惊。莫靖康这才看见了她，面上也带着微微的讶异，似乎不解她为何做了一副学生打扮。 两人相视一笑，坐到了一个桌去。现在的天儿渐渐热了起来，两人都点了油豆腐粉汤吃，自然出了一身汗，用完了餐，莫靖康闷声不响地把安爱若那一份的钱也结掉了，安爱若心里不好意思，只建议请莫靖康喝下午茶。 两人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公园里去，梧桐树下一个戴着黑色墨镜的先生正在拉着弦子，不由就将两人的视线吸引过去了。听那位先生拉了一会儿，莫靖康直言累了，便就找了一处可以歇凉的石凳子坐了下来，一缕凉风拂过，吹起了安爱若的发丝，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落下了金黄色的影子。 “听说你最近在拍代导演的戏。”莫靖康取下了太阳镜来，中下午的时间，公园里并没有什么人，他也能稍微痛苦一会子。 安爱若点了点头，又听莫靖康道：“我曾经和代导演合作过，他的要求非常之高，如果达不到的话，他是会随时换角的。” 这件事不用他说，安爱若自己就深有体会。 “希望我们下次仍然能有机会合作，只不过不要与潘小姐再合作了。”莫靖康今日不知怎么了，说的话特别得多，安爱若怔了怔，忽然间就想起昨日那个巡捕头子说的话来。 那个巡捕头子说，原来潘惜宁与莫靖康是一对儿，只不过为了得到更好的帮助，后面潘惜宁又跟了仇奇胜，这件事看来对莫靖康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你在想什么？” 莫靖康突然转过脸来看她，她只见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中蕴藏着一丝金色的光，细细碎碎的，但仔细瞧，仍是可以瞧见的。 “也没想什么，不过是一些关于潘小姐的事情。”安爱若从他的眼神就明白，他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所以她也就无所谓了，如实回答了出来。 出乎她意料的，莫靖康并没有生气，而是扬了唇角，似乎笑了一下，“想她什么？” 安爱若抿了抿唇，调皮地眨了眨猫儿般的眼睛，“不告诉你。” 莫靖康顿了顿，似乎又笑了一下，不过只一秒的时间，那笑容便就从他的面颊上弥散了。太阳移动了方向，光团也慢慢飘散，白色的云朵罩在地面上，蒙了一层阴影，朦朦胧胧的。 “莫先生，我们之前一起拍过的那部电影，里面那样的爱情是你向往的吗？”安爱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不说话又尴尬，只好这样道。 莫靖康冷冷地挑了挑眉目，“那个只是虚构的故事，真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对于莫靖康的这句话，安爱若不能认同，她虽然不明白爱情是什么，但她从小读过外国许多爱情小说，难免把自己幻想成书中的女主角，经历一段缠绵悱恻的情感。可她心里深处也很明白，这样的感情真的很难遇到。 “爱情是近代才发明的词。”莫靖康淡淡道，眼睛里如同蒙了一层冰雾，“清朝末年，‘LOVE’一词传入中国，当时的翻译人员在所有中文词汇里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等同‘LOVE’的词来，好在梁启超先生拼凑出了‘恋爱’一词，也才衍生出了后面的‘爱情’。” 安爱若垂了垂眼见，又听他道：“中华五千年文明，‘爱情’才产生了不过几十年，你让我如何相信？” “既然你不相信，在演戏时又如何能演出当时人物的感情呢？”安爱若好奇道。 莫靖康眯了眯眼睛，朝她看了过去，她那出水芙蓉的面儿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看起来是真的想要跟他探讨身为演员的技术层面问题。 他敛了目光，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其实人只分两种，为名或是为利，只要看得清楚，我所饰演的角色最深刻的心里动机，我也就会明白。” 她本来还想问下去，却见他起了身来。温和的眼光掩映在他的目光里，将那双眼睛褪去了一丝的冰凉。 莫靖康并没有与她去喝下午茶，而是独自叫车回去了，安爱若左右无事，也就回了夏公馆。 夏长轩已经回了家，正在庭院里喝茶，安爱若走了过去，见着那樱桃木小方桌上放着从英国带回来的精致茶盏，他修长的手指握着茶杯，杯上烙了梅花花纹，阳光落在他棕褐色的眼睛上，看起来格外雪亮与深邃。 桌角的另一旁还放着一张报纸，平平展展的。 安爱若慢腾腾地走了过去，夏长轩抬了眼睛，笑了笑。 “爱若小姐回来了？” 小金恰好拿了端着一套茶具出来，将袖口轻轻折了起来，又给小炉灶烧上了水，水沸了，她便淋了茶碗，斟了茶，瞬间茶叶的香气四散了开来。 “少爷，爱若小姐，慢用。” 夏长轩点了点头，安爱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看了她两眼，又轻轻抿了茶，道：“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今天遇见了莫靖康先生，和他聊了一会儿。” “关于什么？” “也没什么。”安爱若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夏长轩，“你和沈小姐怎么样了？” 夏长轩没有想到她会问起这件事来，日光的影子晕在他的身上，轻轻摇晃着，梧桐枝叶随着并不剧烈的风轻轻摇摆，文饰了宁静，掩埋了喧嚣。 “我知道沈小姐的父亲很是属意于你，一直想让你做他的女婿，上次的宴会我也瞧见了，沈小姐本人也对你很有意思。” “你是在问我的想法？”夏长轩挑了挑眉目，微微侧首，眯了眼睛，观察着安爱若细小表情的变化。 安爱若点了点头，夏长轩敛了目光，修长的手指端起了茶杯来，又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喉咙流淌着，让他的眼睛带了一丝暖色。 “如果沈小姐愿意嫁给我，我也未尝不能娶她。” 安爱若愣了愣，下意识地道：“可是你爱她吗？” “爱？”夏长轩偏了偏头，忽而笑了笑，“爱若，你应该比我清楚，什么东西都会离你而去，只有捆绑的利益不会。” 安爱若的指尖轻轻一颤，夏长轩说得不错，谁都有可能抛弃你，除非你们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才能长久。 她缓缓起了身来，思绪不知不觉地就飘回了六岁的时候，那一年，她仍然在圣心孤儿院。 她记得那天一个雨天，窗外飘着细小的雨丝，她站在窗边，只见百花颓废，零落又残破的红铺泻一地。清寒的风扬起她又软又细的发丝，霜露半掩着栏杆，空无一人的小径显得格外凄楚与冰寒，一层薄薄的雾气拢在青石色的地面上，模模糊糊，幽浮水汽，倒也模糊了视线。 她静静地瞧着秋千，幼稚却姣好的小脸上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细小又稚嫩的小手握住绳子，目光却透着不属于她年龄的幽深，涌动着暗潮。 “爱若。” 夏长轩的轻唤将她从回忆里面拉扯了出来，她回过了神，随意笑了笑。夏长轩深沉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扫，不知怎地，竟停顿了下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着夏长轩扣住了她的肩膀，轻轻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了浅浅的一个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