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林霁大惊，急忙转身，却楞在那里，万万没有想到，那位杨铮竟然站在她的身后。

    自从那日之后，这是两人第一次相遇。其实在林霁心里，是很少想到杨铮的，偶尔想到的便是断掉的半截手指和熊熊大火，那样的混乱恐惧一辈子不要想起才好。她直觉得到这人的可怕，比如此时虽然西装革履，却无端叫人想起草原上的食rou动物。林霁慌忙退了一步，却没有地方可避。逼仄的空间里，两人站得如此之近。他的一只手还放在书架上，似乎略微一动就能抚上她的头发，而她能闻得他身上淡淡的烟草的味道。蓦地，她心里升起一团恐惧，背上沁出涔涔汗意。而杨铮却一动未动，唇角似是挂着一丝笑意，只是他眸色如海，竟看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

    林霁的目光从他的肩上掠过去，从书架的一丝空隙中，看见那位犹太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不知道在誊写什么。她略微放心了些，竟不自觉微微舒了一口气。

    杨铮却是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心里微微生出恼意来。刚才隔着窗子，他看得清楚，那男人和她纠缠了好一会儿，而且在西餐厅的门口，他也见过这个男人，

    他正忖度那男人和她什么关系，便见着她走了进来，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套着一件白色的镂空针织，肩上已经淋湿，连额前头发也滴着水，把一把旧的油纸伞折叠起来，倚在门口边上。虽然是和老板寒暄，却心思不宁地望着外面，显然是不放心外面的男人。

    杨铮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思，他竟然站在墙角的书架前望着她慢慢走过来。朦胧黯淡中他听到她裙摆的簌簌声，他看到白玉一样的手指从书背上划了过去，宛若划在了他的心上。他克制不住自己，轻轻走到了她的身后。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安静，能听到雨声敲打青瓦，能听到她幽微的呼吸，看到她乌沉沉的发辫垂在肩上，看到颈后凝白的肌肤.十几年了，刀尖舔血的日子，这样安静祥和的时光就像是偷来的。果然，她转过头来，他看见她眼中的惊惧，刚才的静谧就是像是水中的幻影一样碎掉了。他习惯性地的扯起笑容，静静等她开口。

    果然，她勉强笑了一下，左脸颊上一个小涡，一闪而逝：“杨先生，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他笑：“你的意思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在这里吗？”他若无其事地抽出那本《巴黎圣母院》，随意地翻开。

    林霁只觉得更加局促，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她下意识觉得他有些挑衅的意思，可是不可否认地是，他一眼看穿了她，知道她心里所思所想，这样的人应该是属于黑暗的，而不是在这里充满了书香的地方。

    他不再看她，嘴里却吐出一连串的法语语句来，“于是，他慢慢垂下手臂，带着深深的悲苦望着地上，要是这些石头能够说话，是哪，他们一定会说我是一个不幸的男子呢。”

    林霁大吃一惊，那是《巴黎圣母院》中的句子，他的发音低沉而流畅，带着一种油然而生的悲凉质感。她只是怔怔的看着他，这男人倒像是谜一样让人难解。

    他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来，轻声说：“林小姐，怎么我读得不对吗？”

    林霁摇摇头，她避开他的注视，眼睛望着窗外蒙蒙雨色：“不是，你读得很对，我只是奇怪，杨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笑了笑，不在意地问：“林小姐，你想知道吗？”

    “不，”她飞快地回答，“我只是有些疑惑罢了，只不过我不是那种追根究底的性格。在我很小的就知道，有些疑惑还是不要揭开的好。”

    “哼，”他发出了一声冷哼，自顾自地靠在书架上，看起书来，他的腿长长伸过来挡住了去路。

    那空间窄得很，林霁想侧身过去，就能挨到他的身上，何况要从他的腿上迈过去。她心里十分为难，只得立在那里，看见天色更暗，雨势不减，心里觉得有些烦躁。

    而杨铮却是浑然未觉一样，只是聚精会神地看书，此时老板把灯亮了起来，林霁看到他半张侧脸，陷在斑驳的暗影里，越发叫人看不清楚。

    她鼓起勇气，说：“杨先生，那天的事情还要谢谢你。”

    他“啪”的一声把书合上，收回了腿，

    脸色却变得极为冷淡：“谢，就不用了，上一次在西餐厅，我母亲的病，还多亏了林小姐帮忙，我们也算两清了。况且，上一次的事情也不是专门为你，把林小姐救出来只不过是捎带的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只不过，我想白提醒林小姐一句，现在世道很乱，林小姐不要随便什么人都要结交，也不要什么地方都去，有些地方不太适合女孩子的。”

    林霁脸色登时转白，只得点了一下头。她从另一侧的书架上抽了一本全新的《梅里美小说集》，侧着身小心翼翼从他身边走过，然后走到柜台来。

    那老板笑吟吟抬起头来：“林小姐，挑好了。”

    林霁把书放在柜台上，问他：“这一本多少钱。”

    “十块。”那老板干脆回答。

    “十块吗？”林霁连忙看了一下定价，“这麽贵吗？老板不能便宜吗？”

    老板看着她的神色：“林小姐，你是老主顾了，你知道的，这一本是最新的，不能便宜，不过你刚才看中的那一本，是旧书了，可以半价。”

    “可是……”林霁举棋不定，她捏着包包里翻译稿件挣回来的二十块法币，心里着实不舍，她终于决定放弃，“算了，老板，过几天我再过来吧。”

    “林小姐，你可要想好呀，跟你一样有很多学校的学生过来找的，说写论文要用，我这一次的货不多。林小姐，再考虑一下。”那老板极会察言观色，努力游说。

    林霁看着那本装帧精美的书，又犹豫起来。这个时候，杨铮也走到柜台这边来，他把那本《巴黎圣母院》放到柜台上，然后又把老板手里《梅里美小说集》拿在手里看了一下，说：“如果这位小姐不买的话，一起给我的，结账。”

    林霁看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对着老板勉强一笑，然后拿起油纸伞，走出门去。

    老板这时才对杨铮道：“杨，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没有，”杨铮摇头，“以后你替我多留意一些吧。”

    老板抬头外面林霁的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说道：“这个是一定的。不过，我有一件事很疑惑，你和林小姐是认识吗？我看她似乎很怕你的样子，不过刚才你做的可不对，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君子不掠人之美，这些东西你用不着，干什么要和人抢。”

    杨铮有些不耐烦说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你做的你生意就是，管那么多。”

    那老板却不在意：“女孩子不是这样追的，你们中国人还有一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吧？”说完，哈哈一笑。

    杨铮也笑笑，漫不经心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在追她的，现在我哪有这些心思。”

    那老板说道：“是不是，你自己知道。”

    杨铮不再说话，陷入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