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小忆旧桥
到了傍晚,莲花走出帐篷,门口的两个蒙古士兵倒不阻拦,只是紧紧跟在后面。夕阳西下,一轮橙红的太阳落在天边一角,漫天橙色的云彩接着色彩变换的湖水,如真似幻。水鸟低低地从湖面掠过,不时撩起几点水花。远处牛羊哞哞地叫着往回走。“日之夕矣,牛羊下来”,风景如画,莲花看得出神。 “哗啦”一声,水面上忽然一根鱼线飞起,一条大鱼甩在了岸上,莲花望过去,是那个瘦高男子在钓鱼。莲花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瘦高男子右手持鱼竿,左手取下勾上的鱼,随手扔进旁边的木桶,坐下继续垂钓。莲花凑上前张望,桶里已经有不少鱼,慌乱地挤来挤去,不时溅起点点水花。莲花皱了皱眉,望了望瘦高男子,又看回木桶,桶里的鱼似乎知道有人在看,更加惊慌地拥挤着,望向莲花的眼神满是哀求。 莲花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走到瘦高男子身边,矮身蹲下,张了张嘴巴,却不知怎么开口。瘦高男子不动,侧影如雕像。 莲花咬了咬下唇,轻声说道:“我请你,呃,把那些鱼送给我好不好?”男子侧头,看了莲花一眼,细长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莲花不明其意,却见男子放下手里的鱼竿,大步走到木桶旁,一把抓起,回到湖边,双手执桶,胳膊一扬一送,满桶的鱼儿高高画出一道弧线,在弧线尽头纷纷落入湖中,扭摆着,兴高采烈地游走了。 莲花嚯地站起,呆呆地看着瘦高男子。男子不发一言,取了鱼竿,转身欲走。莲花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叫道:“宗诚?”说的是朝鲜语。 男子站住了,一动不动。莲花还是轻轻地说道:“宗诚,真的是你。你在这里,你还活着。。”语声已有些哽咽。 高丽王朝最后一代国王恭让王王瑶是洪武二十二年李成桂所立,本来是个傀儡,却得到朝中守门下侍郎,后世誉为朝鲜理学之祖郑梦周的全力辅佐。洪武二十五年李成桂为夺王位派人暗杀郑梦周于开城的善竹桥,枭首于市,郑家被抄没,郑梦周的三个儿子郑宗诚,郑宗本,郑宗和全家老小被杀,其状极惨。而李家,曹家和郑家本来都是一朝之臣,孩子们自幼常在一起玩耍。莲花和郑家三子本来熟悉,这几天又从各种细节猜到必是熟人所为,所以虽时隔五年,还是从郑宗诚一个手势身形上认了出来。 郑宗诚转过身,缓缓抬手取下了面具,露出一张黢黑粗燥的面孔,容颜憔悴,额上深深的皱纹似刀刻,两鬓竟已斑白。“不错,是我。郑宗诚还活着。” 莲花高兴地跳起来:“太好了!你还活着!”,看到郑宗诚憔悴的面容,到了嘴边的一句:“你好吗?”却咽了下去。张着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郑宗诚明白莲花的意思,一时两人沉默。 半响郑宗诚轻轻说道:“世子也在这里。” “他也没。。。?”莲花问道。 郑宗诚说的世子,乃是恭让王王瑶的世子王奭,洪武二十七年被当时已是朝鲜国王的李成桂遣中枢院副使郑南晋绞杀,没想到还活着。 “不错,没死。这五年我们东躲西藏,前年到了索林贴木儿这里。”郑宗诚两眼望天,淡淡地道:“世子现在叫金奭。” 为躲避李成桂追杀,高丽王族王姓改为全,金,玉,田,申等姓,故至今朝鲜半岛上“王”也是稀姓。 莲花默然。 “这次把你抓来是世子的意思,他已经派快马去和李贼谈条件。” “什么条件?” “先狮子大开口,要求李贼自己来换你。” 莲花暗暗吃惊,王奭这一招极是狠毒,自己的身份现在是东宫皇太孙淑女,即皇帝的孙媳妇,未来的皇妃。虽然是在天朝被劫的,但皇帝陛下天威难测,怪朝鲜护送不当也未可知;王奭特意定在铁岭劫人,铁岭本就是大明刚刚平定之地且与高丽有过纷争,朝廷素来对此地带敏感多疑。而李成桂如果此时知道自己在哪里却不救,极易被扣上不忠于朝廷的帽子,好容易恢复的天朝关系恐怕就要毁了。这个条件,不知道国王会怎么谈?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不由露出了担心之色。 “李贼心疼自己性命,那就最好。世子就可以把这个事情大肆宣扬,京师朝堂上找人奏一章,朝廷会出兵朝鲜也未可知。”郑宗诚说到这里有些兴奋。大概谋划报仇复国已久,终于有了点希望:“到时候我们借兵索林贴木儿,定可诛杀李贼,复我高丽。” 莲花静了一会儿,轻声说到:“宗诚,我爹爹,阿敏和阿修,都死了。” “我听说了。”郑宗诚神色恻然。 “是被倭寇害死的。” 郑宗诚不语。 “倭寇的势力现在已经伸展到了全罗北道。”莲花眺望一眼远处渐渐落下去的残阳:“我之所以去天朝,是想请朝廷发援兵,派水军”,说到这里凝视着郑宗诚,缓缓地说道:“宗诚,如果朝廷发兵打朝鲜,倭寇在南定然夹击,我朝鲜亡的不是李氏一姓,而是我朝鲜全族。” 郑宗诚呆呆地听着,憔悴的面容扭曲,细细长长的双眼圆睁,忽然大叫道:“我不管!爹死得好惨!死了还不得全尸!还有宗本宗和,全家老小,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李贼!李贼!我恨不得饮尔血,食尔rou!”泪水奔涌而出,流淌在黢黑的脸上,终于一转身,狂奔而去。 莲花望着郑宗诚的背影,心内五味杂陈。远处的残阳已经不见,只余下橙红的晚霞舒卷天空。我朝鲜百姓,真的难逃这一劫吗? 当天晚上,大元平章政事索林贴木儿大摆宴席,“迎接”朝鲜宜宁公主。整个营地欢声笑语,烛火通明。在湖边的一大块空地上,索林贴木儿命人燃起一大堆篝火,围篝火对湖摆了三面几案,案上摆满了当季菜肴应时瓜果大碗美酒,火上架了几只全羊烤着,油脂时时滴入火中,嗞嗞作响。 此时新月当空,月光倾泻在湖面,湖水微波荡漾,银光随波跳跃躲藏,偶尔有鱼儿跃出,溅起点点水花。岸边弯曲的垂柳,树枝层层拂动,碧绿的柳叶在银色月光下份外鲜亮欲滴。 世子王奭说是外出还没回来,郑宗诚陪着莲花从住处缓步走来,在左席客位坐下。二人看着湖中似曾相识的美景忽然对望一眼,竟是同时忆起了往事。莲花笑道:“真像开城的长兴湖。”话一出口已经后悔,幼时一帮小伙伴常在长兴湖边玩耍,天黑了也都不愿回家,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正是眼前这样的风景。然而郑梦周被杀的善竹桥,可也是在长兴湖上。 郑宗诚喃喃接道:“不错,长兴湖。”眼神空洞,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莲花有些担心,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宗诚,那是谁?”,一边悄悄指了指正席主位索林贴木儿旁边的一位蒙古高官。郑宗诚定了定神,微微侧头低声对莲花道:“那是枢密院副使孛儿只,昨天才来的。”莲花听了心惊,仔细打量着主位二人,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一直在低声倾谈,可惜太远听不见什么。 元朝的官制,枢密院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所有边庭军翼,征讨戌守,简阅差遣,节制调度这些军务都是枢密院掌管。枢密院副使乃是军队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要员,今天居然一起饮宴。他是为自己来的吗?莲花心中转过各种猜测。 这时索林贴木儿见人已全部安席,桌上酒已满,火边rou飘香,遂停下了和孛儿只的谈话,环顾三面座席,清了清嗓子举起面前的酒碗,大声说道:“来!干了!为宜宁公主接风洗尘!”。众人纷纷端起酒碗,同声附和,各自一饮而尽,连郑宗诚也干了。 索林贴木儿见莲花不动,问道:“公主为何不饮?难道嫌弃我这蒙古的劣酒不如高丽的清露?” 莲花微微一笑:“莲花自幼皈依,持五戒。” (五戒是佛教用语指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邪yin,不饮酒)
索林贴木儿哈哈大笑:“那到是本官疏忽不察了。公主莫怪。” 莲花微笑不答。 “公主皈依何宗?” “我朝鲜曹溪禅宗,始祖道义国师乃天朝六祖慧能的第五代弟子。莲花自幼习从王师自超禅师。” “了不起!难怪公主气度出尘飘逸不凡!我大元亦奉佛教为国教,自世祖尊帕斯巴为帝师以来,佛法昌盛善缘广结,当今陛下也是先就帝师受戒再登位的。” 莲花双手合十行礼道:“善哉。我佛慈悲,当护佑大元万世昌宁。” 索林贴木儿接着问一些朝鲜的风土人情地貌风景,甚是仔细。莲花一一回答,心中暗暗戒备。这时孛儿只也说话了:“本官十几年前去过高丽,地沃水美,比我大元的黄沙大漠可是大不相同。” 莲花小心作答:“一方水土一方人,我朝鲜百姓几百年来习惯了白水黑土,勤耕细作。大元天高地阔,正是蒙古雄鹰翱翔,骏马奔腾的广阔天地。” 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对望一眼,索林贴木儿语声转冷:“尔高丽本是我大元的属国,如今李成桂却拒我大元一番好意,一心对明事大,如此却置我大元于何地?” 莲花只好装糊涂:“此等国家大事,非小女子所知。大人的此番心意,莲花定当转告父王。” “哼!”索林贴木儿语声更冷:“我大元虽然现今暂退漠北,却仍有雄兵无数铁骑百万。再逐中原,汉人羸弱,可未知鹿死谁手。公主莫以为我大元就可欺了。”说着拍拍手掌,身后忽然大亮,竟然是一排排弓骑兵伫立在远处空地,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的。手举火把,火光映照下,衣甲鲜明,杀气腾腾。 莲花一惊,面上不加掩饰,厌恶地道:“大人可曾想过大元为何会退居漠北?”索林贴木儿一愣。“大人但知以武力压人,可知仁者得天下?百姓即使一时被迫屈服,终究还是会奋起反抗。雄兵铁骑只呈得一时,又岂能威风百世?大元既奉佛法为国教,当知我佛慈悲本心,待百姓如子。” 索林贴木儿脸色发青,狠狠说道:“你好不识抬举!”拍案就要发作。孛儿只按住他,对莲花冷冷地道:“公主伶牙俐齿,本官不与你计较。倘若李成桂继续倒行逆施,公主当知高丽王世子在本官这里,高丽国百姓至今念旧思归,我大元自当助世子复国,解民于倒悬,复尊我大元。” 莲花怒气上涌:“我朝鲜已与大明永结厚谊,皇帝陛下许我朝鲜以鸭绿江为界,永不互犯。这几年边境平静,我朝鲜才得以休养生息,百姓方正安居乐业。”莲花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高,侧身看着郑宗诚:“当年令尊郑梦周大人,四次出使大明,历经千难万苦最后一次见到了皇帝陛下,才达成了这协定。我朝鲜百姓对令尊,至今感怀。” 郑宗诚木着脸,没有表情。 莲花转过头继续对着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说:“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莲花恳劝二位大人,为大元百姓谋福,延放羊牧马之习,兴三边友好贸易,养民安国,勿再妄起兵祸。否则再遭天朝追击,难免兵败国破,殃及蒙古百姓。” 索林贴木儿怒极,高举的手终于拍下,木几断为两节,瓜果菜肴滚了一地。“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