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前倨后恭
袁野一阵恍惚,就感觉自己好像到了天上宫阙中一般。此时乃春夏之交,草木繁茂,那房屋掩映在一片绿烟之中,偶有数缕丹霞飘于房屋之上,当是园中盛开的鲜花。周围绿竹修修,流水潺潺,这本是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只适合茅檐草舍来点缀的,而这片华丽的房屋竟出人意料地坐落其中,恍如海市蜃楼,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袁野就呆呆看着这实真似假的场景,一瞬间万般念头在心头涌过。一个落魄绝望的人,看到一种极致的繁华富贵时,总会感慨万千,这种感慨中夹杂着深深的自卑与充满嫉妒的羡慕。 袁野的心就好像被人用钉子扎了一下,十分难受,他想过汉府必定雄壮华丽,但没有想到会恢宏至此。他仿佛看到了汉文君贵气逼人的脸,正在云端里朝他冷冷而笑。 他一颗心就不知不觉紧张地跳动起来,甚至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因为他细细看了看这幻境般的楼阁画栋,竟然没有发现大门在哪儿。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汉文君一人之身,何必修建如此规模宏大的府邸,他能住得下么? 可是已到了府前,难道要抽身而退么?自己是被这富贵气逼得有些胆怯了么? 不说要求府中大夫给自己看病了,汉文君的人于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登门拜访也是应该的,霍青光不是说了嘛,会在汉府等着自己来的。 袁野深吸了口气,双腿在马背上一夹,又往前驰去。他绕着汉府走了小半圈,方才找到大门所在,就见七八个人从门内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那些人全然没有注意到他,都春光满面地往西去了。 袁野犹豫了片刻,牵着马走了过去。 守门的家丁听见脚步声响,朝他看了过来。 袁野一阵紧张,正想着怎样开口。一名家丁却先开口了,“这位公子是来拜访我家公子的么?” 袁野犹豫了一下,道:“我是来拜访霍青光先生的,他曾约我来府上相见。” 那名家丁道:“可曾有拜贴?” 袁野一愣,道:“没有,他只是给我写了封信,而信也不慎被我遗失了。” 那名家丁顿时面露疑色,朝另外三名家丁看了一眼,道:“既没有拜贴,也没有书信,那这个……嘿嘿,我们就不好进去回禀了。” 袁野沉默了片刻,牵转马头便往回走,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心想,“我原说这样的府邸,怎会让我们这些贫贱之辈轻易入内,我真是想得太简单。”没走两步,另一名家丁在后叫道:“哎,等一下呀。” 袁野回过头来,看他有何话要说。 那名家丁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真的是霍管家的朋友?” 他这话问得有些无礼,袁野顿了顿才道:“不错。” 那名家丁道:“既然是这样,那就进去吧,不过霍管家今日一早出府去了,总要下午才回来。”说着朝身边一人看了一眼,那人便过来给袁野牵马。 袁野皱了皱眉头,心想:“要下午才回来?”看看天色,已经半晌午了,也罢就等几个时辰吧,将缰绳交到家丁手上,道了声“多谢!”朝朱漆大门瞧去,那里微露一隅雕梁画栋,似玉宇琼楼,袁野一恍惚,就好像回到了蜀郡汉王府门前,跨步往里走去,刚进门,一座阁楼便突现眼前,上悬着一副匾额,写着《迎宾楼》三个字。 跟着从门内走出一老者,满脸堆笑道:“公子光临敝府,老朽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袁野忙躬身施礼,口称不敢。 那名老者将他请入迎宾楼内。 袁野一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厅正中悬着一副巨型画卷,画中一人席地抚琴,旁边一人正侧耳聆听,画的旁边书着“高山流水”四个大字,两边又有一副对联云:五湖四海结朋友,四面八方迎佳客。 因是画卷甚大,所以画中之人就像突出来的活人一般,地上红毯铺就,走在其上软软的,两边都是红漆的座椅,大厅虽大,但摆设并不多,只是所有之物一看都十分考究,显得富丽堂皇。 那老者请袁野入座,又命人看茶,然后一双精明的眼睛朝袁野上下打量。 袁野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便转眼看向别处,打量着大厅的陈设,就听那老者道:“公子如何称呼?” 袁野道:“劳先生动问,在下袁野。” 那老者随之轻轻念叨了一声,显然对袁野的名字极为陌生,又问:“公子家乡何处?是何时与我家公子结识的?” 袁野心想,“我父母之事我知之甚少,也不知我袁氏一族家乡在何方。”只得答道:“在下曾住在西蜀雪山之中,一直仰慕汉公子威名,只可惜缘悭一面,所以今日特登门拜访,还请老先生带在下去拜见汉公子。” 那老者眉头一皱,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半晌自言自语道:“原来不认识我家公子。”当即伸手掸了掸衣衫道:“既然是来拜访我家公子的,为何事先不呈上拜贴?” 这句话就问得太突兀了,袁野一愣,顿时不知该怎么接口,况且他本就对世俗的繁文缛节不甚了解,登门拜访之前要先投帖子,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不自禁的脸就红了。 那老者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又道:“我家公子身份尊贵,不是任何人都能见的,既然你连拜贴都没有,那礼品应该备下了吧。” 袁野心中一颤,血就冲到了脸上,他居于雪山,因常年难见日光,所以肤色甚为白皙,这一红了脸,颜色就更加突出了。 那老者见他这般窘迫,讥嘲之意更甚,冷笑道:“你来拜访我家公子,不会是空手而来吧?哼哼,你们这些人呀,都以为我家公子整天无事可干,是你们想见就见的,也不想想我家公子每日要处理多少事情……”话未说完,就见袁野唰的一下站了起来,他一呆,道:“你……” 袁野额头的筋都暴了出来,咬了咬牙,就想发火,但想到自己是在别人家里,要是发作出来,未免失了身份、惹人笑话,况且这样势利的小人,哪里值得自己为他发火,当即冷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心中气恼万分,霍青光是那样慷慨重义之人,而且汉府的人不止一次救他性命,袁野内心里对汉文君充满着感激与钦佩,虽未与他谋面,但心里已将他当做朋友了,哪知今日来到此地,竟受他府中一名下人羞辱,登门拜访还要带着拜礼,嘿嘿,看来汉文君的为人也不过如此,果然是生意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唉,原也是自己太傻,人家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你一个贫贱之人,哪有资格去与人家结交。 袁野双颊火烧般烫,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受到如此羞辱,双眼一红,眼泪几乎就要涌了出来,当即咬牙忍住,大踏步走了出去。 门外家丁见他进去片刻又出来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理他。 袁野见自己的坐骑被栓在一棵树上,当即走过去牵马,就听那老者从门内走了出来,对着守门的家丁喝道:“天天都有人来咱们府上蹭吃蹭喝,谁让你们随便什么人都放进来的?都不问清楚么?” 一名家丁道:“小的们见他仪容不俗,又骑着马,谁知道他也是个……” 那老者骂道:“小兔崽子们,再不给我小心当差,仔细你们的皮!” 袁野一言不发,打马便往原路而去,一口气奔出三四里地,方才勒马慢行,但气得还是浑身乱颤,这真比当着众人之面扇他一巴掌还狠,他就感觉自己像个白痴,既然早知道要带着礼品拜访,那为何还要空手而来,受辱也是活该! 他心中存了一线希望,指望汉府有好大夫能解了自己身上蛇毒,但如今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真到了绝望之境了。 五月的太阳已有些毒辣,毫不留情地照着他,袁野就好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眼神中也充满了迷茫。 他信马由缰驰了一会儿,回到镇上已是中午,腹中饥渴,当即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面、两个馒头吃了起来,没吃两口,只听店外马蹄声响,涌进来一群人,他心灰意冷,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那群人朝店内扫了一眼,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袁野身上,跟着一人走到袁野身边道:“请问这位公子可是袁野袁公子?” 袁野抬头朝他看去,却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满脸笑容,袁野微觉奇怪,朝他身后瞧了去,见他身后站了四人,衣着打扮竟是汉府家丁的打扮,眉头不由一皱道:“不错,是我。” 那老者大喜,弯腰朝袁野深深一揖。 袁野一惊,站起了身子,就听那老者道:“袁公子光临敝府,老朽等不知,有失远迎,害得公子平白受了一场气,都是我等的过失,还望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袁野心想:“这唱的是哪一出?先羞辱我一番,又过来赔罪,消遣我么?”冷冷瞧着他,也不说话。 那老者楞了一下,又笑道:“府中这些家丁有失规矩,惹得公子不高兴,还望公子看在我家公子和霍管家的面上,切莫与我们这些下人一般见识。” 袁野默然了片刻,见这老者与刚才那势利的老头态度迥异,心中虽是有火,也不好说什么,淡淡道:“你有什么事么?” 老者笑道:“公子来我信阳、入我汉府之门,便是我们的贵客,我家公子与公子虽缘悭一面,但一向佩服公子胆识,还请公子随老朽去府中坐坐,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袁野冷笑了一声,欲要说几句讥讽言语,但想了想又忍住了,复又坐下身子道:“先生一片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还等着赶路,就不去打搅了。”说着拿起筷子继续低头吃面。 那老者微露尴尬之色,顿了顿,忽地挥手将小二招了过来,道:“将你们店中的小菜上几盘来,再来一壶酒,老朽要陪这位公子一起用膳。”说着就在袁野对面坐了下来。 袁野也不搭理,埋头将面吃完,将两个馒头放入包中,站起身子便走。 那老者一惊,赶上来一把拉住袁野道:“公子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显然是我等的不是了,老朽这里向你赔罪了。”说着又躬身作揖。 袁野见他一把年纪,谦逊至此,心中的火气也消了一半,淡淡道:“在下曾与贵府中霍先生有些交情,但他此时既不在府上,那在下去也无意,汉公子身份尊贵,不是我这等贫贱之辈高攀得起的,先生一片盛情,在下心领了,多谢!” 那老者却不放手,道:“朋友之交、贵在知心,岂能以贫贱而论?我家公子与公子虽素未谋面,但于公子人品甚为看重,曾吩咐过若是公子来到敝府,定要好生款待、留住数月,还请公子随老朽一起去府中住上几日吧,我家公子面前回头老朽也好交代。” 袁野心:“你家公子每天要处理多少事情,哪会注意到我这个无名小卒,你这谎话说得鬼都不信。”见他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心下又不禁奇怪起来,自己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何劳汉府一老者出门来请自己,难道汉文君真的是热情好客?既然如此,那今日守门的家丁和那个死老头子又是怎么回事?忽又想起了身上的蛇毒,侮辱与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是他们来求自己,又不是自己厚颜无耻赖着不肯走,想了想道:“先生盛情,在下却之不恭,就怕在下贱步临贵地,踏脏了你府上的门。”
老者笑道:“踏脏了老朽叫他们洗洗。”对手下道:“快帮袁公子牵马。” 老者笑道:“踏脏了老朽叫他们洗洗。”对手下道:“快帮袁公子牵马。” 再次来到汉府门前时,袁野心里已比刚才好受了一些,那老者十分热情地将他请入迎宾楼中,吩咐家丁上茶,方才那个势利的老头子已没了踪影。 二人坐定后,那老者笑道:“老朽乃汉府管家汉敬业,公子请用茶,公子一路风尘,定是又饥又渴,老朽已命人备下了酒席,为公子接风。” 袁野微笑道:“老先生太客气了,方才在下已用过饭了,就不必麻烦了……请问霍先生何时回来?” 汉敬业道:“霍管家出去办事了,一般天黑才回来。” 袁野哦了一声,神色有些失落,欲问汉文君,但想到自己贫贱之身,还是不要与汉文君见面的好,免得他轻视自己。 汉敬业道:“公子急着找霍管家,是有什么事么?” 袁野正欲回答,忽听门外脚步声大作,两名家丁领着两个男子走了进来。 那两名男子披麻戴孝,一脸悲戚,显然是家中死了人了。 汉敬业连忙站起身来,正自纳闷,那两人已扑上去跪倒道:“玉泉山飞龙阁弟子王守明、谢一鸣,拜见汉老前辈。” 汉敬业惊道:“快起!快起!二位是飞龙阁弟子?”说着弯腰去扶二人,二人却直挺挺地跪着。 那名叫王守明的弟子道:“正是,我等有急事拜访汉公子,还请老前辈代为引见!”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匣子,双手呈上道:“我飞龙阁地临荒野,没有什么好宝贝敬献汉公子,只有千年人参一棵,乃是当年阁主花百两金子从天姥山中购得的,这么多年阁主他老人家一直未舍得服用,这千年人参虽无法与贵府的名贵药材相比,但此参历数千年、已成人形,人服食以后能百病驱除,延年益寿。”说着以膝代步,走到桌前,将匣子放在了袁野面前的桌子上。 袁野的脸顿时又红了,就见王守明又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往桌子上一放。 袁野只听“铛”的一声响,料到那包袱中装的当是金银,果听他道:“这包袱中装的是三百两白银,是我们阁主孝敬给汉老前辈的,还请老前辈别嫌礼薄,能够收下。” 汉敬业惊:“二位英雄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再说,如此厚礼,我们怎担待的起?” 一旁的谢一鸣道:“请前辈勿要与我等客气,我飞龙阁出了大事,阁主特派我二人前来拜见汉公子,事不宜迟,请前辈这就领我二人去见汉公子!” 汉敬业见二人举止神态,微觉不妙,道:“有话起来再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守明垂泪道:“此事干系到我飞龙阁的生死存亡,还望老前辈引我二人去见汉公子!”说着以头触地,和谢一鸣一齐磕头。 汉敬业叹了口气道:“不是老朽不请二位英雄去见我家公子,而是我家公子现在不在府上。” 二人顿时失声叫道:“什么?不在府上?这……这……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了!”二人说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王守明又问:“那汉公子何时会回来?今天?明天么?” 汉敬业叹了口气,伸手将二人扶了起来,道:“我家公子此次是出省办事,没个七八天是回不来的。” 王守明顿足道:“这该怎么办?这……这……” “到底出了什么事?二位不妨和老朽说说,要是老朽能帮的上了什么忙,定然全力以赴。” 谢一鸣摇头道:“此事除了汉公子,无人能帮的上忙,不知汉公子去了何方?事已至此,我们只好快马再追过去了。” 汉敬业微笑道:“二位远道而来,路上必然饥渴,如今已是中午,老朽已命人备下了饭菜,不如就先在府中用了膳,贵阁发生了什么事,二位饭桌上和老朽说说,至于接下来的事咱们再商量如何?” 他二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垂头叹气,但这一时之间也只能听这老头子的话了。 汉敬业又将袁野和他二人互相介绍了一下,然后引着三人上了二楼,二楼乃用膳之处,是为远方而来的客人接风洗尘的。 桌椅都已排开,上摆着水果点心。 四人在桌旁坐了。汉敬业提着茶壶为三人一一斟了茶,然后坐下,看着王谢二人,意思就是有什么事就说吧。 王谢二人顶着大日头赶了一天的路了,渴得嗓子都快冒烟了,当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王守明喝了茶,朝汉敬业和袁野各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从身后包袱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递到了汉敬业手中,却是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