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变生不测
二人又回到厢房中,谈心聊天。袁野两次回到大殿中查看筵席是否结束,却见众人依旧在欢饮,直到日薄西山,方有仆人过来告知袁野筵席已散。二人才匆匆回到大殿上,果见人已走了十之八九,大殿中明晃晃点了许多红烛,众仆人都在收拾杯碟,汉王斜倚座上,满脸醉意,有几人围在座前正陪他说话,那蜀郡吴太守也在其中。 霍青光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袁野点了点头,携着苏思卿走到汉王身前,道:“在下袁野,今日能与朋友相会,多亏了殿下成全,更多谢殿下这些日来收留照顾我的朋友。”说着撩起长袍,朝汉王深深拜了下去。苏思卿也与他一起行礼。 旁边不知晓缘由的人自是觉得奇怪。 汉王已笑着站了起来道:“袁公子请起,不须多礼。” 袁野当即拉着思卿站了起来。 汉王朝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哈哈一笑,凑近袁野耳边道:“美人儿甚美。”说着却又伸手在袁野肩膀上拍了拍。 袁野只闻酒气熏人,听他这话中满是调笑之意,不由眉头一皱,心下甚是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抬手作揖道:“时候不早了,告辞。”携着苏思卿转身便走。 汉王正要说话,只见一卫士飞奔入殿,单膝跪下道:“殿下,不好了!外面刁民作乱,将王府前后都围住了!” 他此言一出,殿中诸人俱是一惊。 汉王怒道:“什么?” 那卫士颤声道:“外面,外面来了许多刁民,个个手执兵器,将王府前后都围住了!” 汉王叫道:“放肆!哪儿来的刁民?”反身从宝座后抽出一柄长剑,提剑便往外奔去。 彼时府中卫士都已聚到大门前,而门外也乌压压站了许多人,有数人手中高举火把,照着众人手中兵器银光闪烁。 那汉王奔至殿外,喝问道:“外面什么情况?” 一卫士躬身道:“启禀殿下,这些刁民围住王府前后,扬言要,要……” 汉王道:“要什么?” 那卫士道:“要咱们府中拿出五,五千两白银给他们,否则他们,他们就要放火烧了咱们王府!” “放肆!要造反么?余瑾呢?这些暴民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就不动声色地围住了王府?你们都是死人么!” 众卫士俱不敢答言。 袁野早已携着苏思卿奔了出来,见眼前情势紧张,心想:“怎会有暴民围攻王府?难道是真的有人要造反?”抬头四顾,见汉王府中院墙虽高,但自己尽可携着思卿飞出去,便放心了大半,只听汉王喝道:“余瑾呢?人跑哪儿去了?”连问了两三遍,方有一人从人群里挤出,快步奔到汉王面前。 汉王粗声道:“你去了哪里?暴民将整个王府都围住了,你都没有发现么?” 汉王府亲兵指挥使余瑾颤声道:“属下,属下方才,方才……” 汉王走前两步,冷冷道:“方才去了哪里?哼,今日本王过寿,想来你也过寿,满嘴的酒气,要你这样的人有何用!”举起手中的利剑,便欲往他身上斩落。 旁边两名亲兵急忙跪下道:“殿下息怒!如今外面情势紧张,还是先驱退暴民才是,余瑾有罪,事后再罚不迟!” 余瑾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将头磕得砰砰响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吴太守等几名官员也已吓得六神无主,皆道:“殿下,先,先将门外的暴民驱退了再说吧,这些人都是背井离乡的亡命之徒,若他们真动起手来,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呀!” 汉王冷笑两声道:“我汉王府岂是他们说来就来的地方,来人呀,速去调弓弩手来!” 一亲兵道:“殿下,外面暴民众多,足有五六千人,他们身上除了携带的有兵器,还带了许多牛油浇的火把,他们说若咱们王府不拿出五千两白银,就点燃火把扔进来,这要是调了弓弩手过来,只怕会惹怒他们,到那时……” 他话未说完,汉王已上前,一脚将其踢翻在地,怒道:“岂有此理!一群废物!我堂堂汉王府还惧几个刁民么?去调弓弩手来,若他们敢放火,本王便亲自提剑杀了他们。” 楚国为了防止藩王割据、萌生异心,朝廷明确规定,凡驻守封地的藩王,府中亲兵不得逾越三千,此时府外已聚了五六千人,明火执仗、来势汹汹,两方若真交起手来,纵然汉王府中有弓弩手,也未必会胜。汉王对此不是不知,但他得当今太后和皇上宠爱,一向心高气傲,今日又恰逢他寿宴,外面却来这么一出,他自是怒不可遏,一心要杀光刁民方才称心。 众人掂量情势,胆儿小的人早已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吴太守颤声道:“殿,殿下,这些暴民都是亡命之徒,他们人多势众,若与他们硬碰硬,只怕咱们,咱们要吃亏的,依下官之见莫若先派一个人前去说和,稳住他们的情绪,然后再徐徐图之。” 汉王冷冷地道:“怎么稳住他们的情绪?派谁去说和?派你么?” 吴太守大惊道:“我,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袁野自知命不久长,于身外之事多视作浮云,他此时只想带着思卿快些离去,自料就算外面有人围堵,凭着自己一身轻功,也定能带着思卿逃出,但他见霍史二人站在一旁,虽二人神色凝重,却均无逃离之意,心想:“他们汉家于我有大恩,我怎能袖手而去,不管他们?唉,为什么不论我在哪里,身边总有这么多的烦扰之事。” 只听脚步声大作,府中弓弩手已涌到阶下。一人上前道:“回禀殿下,一千名弓弩手,三百守着后门,七百全都在此。” 汉王道:“很好!放箭!” 他一声喝令,守在府门前的亲兵急忙闪退,众弓弩手一齐上前,一时箭矢如雨,只听外面呼喝声、惨叫声、叫骂声一齐响起,跟着亮光闪烁,左右围墙外果有火把扔了进来。火把一飞进来,众亲兵忙抢上去扑灭。但先时还能忙得过来,后来火把如急雨,落得屋顶上、花草中俱是,渐渐的众人手忙脚乱,一时难以尽数扑灭,那火把上又都浸得有牛油,触到哪儿,哪儿即被燃着,汉王府院中花草树木本多,片刻间浓烟四起。众人俱是大骇,纷纷往大殿内退去。汉王手提长剑,被几名亲兵护在身前,已恼得浑身乱颤。袁野耳听外面叫声连成一片,几乎将整个大殿的屋顶都震裂了,想到箭雨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惨死,不知又有多少人在奋力厮杀,一时也不禁心惊rou跳,拉着思卿,护在她身前。 便在此时,一人从烟雾中冲了进来,叫道:“殿下,不好了!后门着火了!” 汉王惊怒道:“着火了?没人去扑么?” 那人道:“火势太大,根本扑不灭,而且人手也不够!” 汉王道:“胡说!扑不灭也要扑!你,到阶前去领一百名亲兵前去救火!” 那人道:“殿下,若是拨一百人去后面,只怕,只怕前门也守不住了!” 汉王叫道:“胡说八道,本王府中有几千名亲兵,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岂能打不过门外那些暴民,定是你们贪生怕死,不肯出力,等本王亲自去殿前坐镇!”推开身前护卫,提剑往外便走。 吴太守等人却急忙上来拉住汉王道:“殿下,外面危险,您不能去呀!” 汉王喝道:“让开路!谁拦着我我杀谁!”推开众人,提剑奔到门前,只见府外暴民有七八人已冒着箭雨杀入门内。 众亲兵见他们状若发疯,不顾性命地死拼,一时却都难以抵敌,难免节节败退。汉王大怒,奔自阶下,提剑刺死一名亲兵,大声喝道:“府中亲兵都给本王奋勇杀敌,有敢退至我身前三步者,杀无赦!” 众亲兵见汉王亲自坐镇,不由精神一振,又听汉王下达誓死杀敌的命令,谁也不敢再往后退,一时士气大作。 袁野耳听外面叫声连天,不禁又是心惊又是兴奋,心想:“我读史书十数年,从未有见过真正的征战杀戮,汉王敢在此情形下督军作战,也算得上是个峥峥男儿,不如我出去瞧瞧他是怎么指挥作战的。”忽又想汉府与汉王府交好,霍青光一身武功,为何却不助汉王杀敌,朝他看去,却见他嘴角含笑,竟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袁野一时好生奇怪,对思卿道:“你和霍先生他们在一处,我出去看看。” 苏思卿尚未答应,霍青光已一把拉住他手臂,示意他不可出去。 袁野一愣。 吴太守等人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殿上来回走动,口内喃喃念叨:“这怎么办?唉,这怎么办?”。渐渐的大殿上的烟雾越来越浓,众人只呛得眼泪汪汪的。 袁野自料自己和思卿脱身并不困难,但对霍史二人的安危却有些担心,心想:“暴民作乱?便是暴民凶狠,但想来他们也没有多高明的武功,若是他们真的杀了进来,霍先生他们应该可以全身而退的,只是这蜀郡怎会忽然有暴民作乱?难道是这位汉王不修德政、欺压百姓?”眼见殿内烟雾弥漫,连呼吸都觉困难,便忍不住道:“咱们都出去吧,再在此待下去,呛也呛死了。” 吴太守等人忙道:“千万不可出去!暴徒凶残,万一他们翻墙进来了,出去岂不是更加凶多吉少。” 袁野冷笑道:“若是他们真翻墙进来了,这大殿中就安全么?霍先生,咱们出去吧。” 霍青光点了点头,几人一起从大殿的后门奔了出去。一出殿门,呼吸顿时一畅,只见四处火光闪烁,园中到处都是火,府中亲兵、家丁甚至是仆妇丫鬟都在提水救火,乱像纷纷。 苏思卿担心道:“柳jiejie不知怎样了?” 袁野道:“瞧这情形,外面的人还没有攻进来,柳姑娘应该没事。”心想:“这位姓柳的姑娘照顾思卿,于我二人有恩,待会儿要真是外面的人冲了进来,汉王照顾不到内眷,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危急之中也顾不得避不避嫌。”一时又想汉王也于自己和思卿有恩,自己本也应该去助他的,可不知为何自己对这汉王却殊无好感,而霍青光显然对这汉王也无好感,否则也不会随着自己一齐在这袖手旁观了,看来汉府与汉王府交好不过是表象罢了。 他四人站在阶前,看着来回奔波的众人,俱是心事重重,谁也没有言语。天色已全黑了下来,残月斜照,在薄如轻纱般的云间穿梭。此景本甚美,然园墙外的喊杀声却让这个夜晚变得血腥。苏思卿拉着袁野的手,倚偎在他身边,外面的厮杀声萦绕耳畔,她竟想伸手将两耳捂住,一瞬间只想逃离此处,回到那个云雾飘渺的雪山去。 过了许久,外面的厮杀声渐渐淡去。袁野和霍史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均想:“看来厮杀快要结束了。” 霍青光道:“你们在这等着,等我过去瞧瞧。”往殿内奔去,过了一会儿又奔回道:“蜀郡的驻军闻讯赶了过来,已将他们杀退了,咱们趁乱从后门出去吧。” 史文远忙问:“死伤严重么?” 霍青光冷冷道:“能不严重么?”说着径自往前走去。 三人忙随后跟上。彼时汉王府中烟雾迷蒙、乱象纷扰,众人都忙着收拾乱摊子,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四人。四人穿过重重屋宇楼阁,行到王府后门,暴民已被驱退,然火犹未熄,府中仆人都提水灭火,在烟雾中来回穿梭。他四人趁众人不在意,便从后门走了出去。一出府门,只闻血腥之气迎面扑来,地上处处皆是血迹,苏思卿只觉头皮发麻,禁不住身子轻轻发颤。 霍青光领着三人往东奔去,只走了十几步,便有几人迎了上来道:“是史霍二位管家么?” 霍青光道:“小施,是你们么?” 那叫小施的人喜道:“二位管家终于出来了,可安然无恙?真让我们担心坏了!”说着已与众人拥护过来。 一人道:“我们听说汉王府被流民围攻,吓得不得了,都急忙赶了过来,可围攻的人甚多,我们无法靠近,更无法进到王府中,只能远远站着空着急,还好两位管家没事。” 史文远道:“听说惊动了蜀郡的驻军,死伤可严重?” 那人尚未回答,霍青光已道:“此事回府再说。” 众人一边说一边匆匆而行,转到主街时,见有几人正在前行走,今夜不比往日,流民未被杀光,自然都四处逃散,因而霍青光等人见前面有人,也并未在意。反到是袁野于朦胧月光下,忽见前面几人中有一人身子极高,状若竹竿,缺一手臂,又有一人极矮,体型如水桶。他一瞬间全身神经紧绷,脚下顿时止步。
霍青光行了两步,忽然发觉袁野和苏思卿没有跟上来,不由停下脚步,回头道:“怎么不走了,袁公子?”却见袁野目露凶光,紧紧盯着前面那几人。 霍青光顿时大奇道:“怎么……”一语未毕,袁野身子已纵起,如苍鹰般朝前面五人飞扑而去。 他身子疾如流星,离那五人尚有一丈远时,双掌已朝五人推去。五人本在无知无觉之时,猛地里觉到后背一股强力砸来,五人一齐回身,但袁野来势疾速,双掌已挨到两人胸口,那两人被他掌力一击,顿时摔了出去。其余三人一惊之下,再被袁野掌风波及,身子都飘了开去。 袁野哪容他们有喘息的机会,身子飘忽,一脚一掌,又已打翻两人,最后那矮子眼见四个同伴竟无招架还手之机,便被打倒在地,不由得撒腿便跑,袁野对这五怪早已恼到骨髓里了,今日冤家路窄遇到,哪里还容一人逃跑,当即飞身追上,往他后背抓去,手指将要碰到那矮子衣服。那矮子却就地一滚,反从袁野腋下穿了过去。 袁野一抓成空,身子在空中打了个转,回头之时,那矮子已执兵刃在手,唰唰唰朝袁野上中下三处要害刺来,袁野身子左一飘,右一斜,轻轻巧巧避过,转而抽出腰间所悬宝剑,挥剑去格他兵刃。那矮子人小,身形却灵活之极,他自知一上来便已处身被动,因而只守不攻,一把利刃挥舞的密不透风。 袁野的剑法以轻灵飘逸、灵活多变见长,与那矮子斗了数十招后,瞅得一空隙,长剑一挑,顿时将那矮子兵器挑飞了,跟着一脚踢中那矮子胸口,将他直直踢飞了出去。 他自下山,忧郁难谴,又饱受烈火派人欺凌,胸中早已压了一团怒火,此时得遇这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胸中积压的怒火一下子便窜了出来,只想痛下杀手,杀光为难于己的人,方可一出这数日以来的闷气,因而抬脚将那矮子踢飞之际,身子已然扑上,提剑便朝他喉咙刺去。但这终究是他头一次杀人,就在他利刃落下一刻,右手不禁一颤,利刃跟着一偏,从那矮子脸庞擦过,铛的一声,插进了青石板中。 那矮子早已吓得半死,一双眼睛翻得老大。 袁野手握剑柄,轻轻颤动,想到要一剑砍断这畜牲脑袋,竟一时下不去手。 其余四人跌倒之后纷纷爬了起来,见袁野势不可挡,哪里还管这矮子是生是死,都撒腿便逃。 袁野怒吼道:“都给我站住!”手掌一抓,一股吸力自掌心而出,那无耳之人身不由己,顿时被袁野抓住后心,袁野随即变掌为拳,一拳打中他后心,他口喷鲜血,身子跌出,昏死在地。 这样以来,其余三人只吓得两股战战,却谁也不敢逃了,袁野目光如炬,朝他三人各瞪了一眼,喝道:“剑谱拿来!” 三人吓了一跳,忙伸手入怀,颤颤抖抖地从怀中掏出几页纸来。 袁野更怒,心想,“他们将我祖师的《剑谱》撕开了?啊,是了,他们心性如豺狼,谁也不信谁,所以要将剑谱撕开,每人拿几页方才放心。”一把扯开那矮子胸口衣衫,果见他怀中也藏着几页,一时愤恨,铛地一声拔出宝剑,便欲往他胸口刺落。 那矮子已吓得几欲死去,苦叫道:“妈呀!” 袁野身子一颤,手臂顿时停在半空,暗道:“他在喊妈?他……他在喊妈!是了,世人皆有父母,只有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这畜生虽自甘下贱、罪该万死,但我若杀他,岂不令他父母悲伤?”心中一软,手臂不由便垂了下去,呆了片刻,但一想到那日这矮子对思卿的言语羞辱,甚至曾撕破了思卿的外衣,便又怒不可遏,一把捏住了他下把,利刃一挥,顿时将他舌头斩为两截。 这矮子舌头一断,直痛得厉声嚎叫。袁野夺过他怀中的剑谱,站起身来,喝道:“滚!” 那矮子虽疼痛难禁,但哪里敢停留分毫,忙和其余三人抱头鼠窜而去,留那无耳之人昏死在地,也不管其死活了。 袁野走到那无耳之人身前,弯腰从他怀中掏出剑谱,又将那三人离去时所留的剑谱也都拾了起来,想到祖师的《剑谱》本是装订好的,皆因自己未能妥善保管,才弄得七零八散的,也不知可有篇章失落,当即将其折叠整齐放入怀中,却听霍青光赞道:“公子好身手!” 袁野一惊,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回剑入鞘,走到众人身旁道:“走吧。” 霍青光道:“公子为何不杀了他们?” 袁野叹了口气道:“我从未杀过人,下不去这个手。” 霍青光咬牙道:“这种人世败类,便是死一千个也不足为惜,公子处身江湖中,心肠不可太柔善了。” 袁野嗯了一声,史文远道:“快走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