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山小店
时间转瞬即逝,这一年已是神龙八年,距五皇子即位登基已有了八年之遥。就在距离京师千里之外的西蜀,时值隆冬,大雪纷纷而落,使的千山万壑都裹上了一层银白。在这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刻,那深山脚下有一家小小的酒店却仍在开门迎客。那小酒店又小又破,只是两三间茅草屋组成的,门前挑着一张酒幌子,已被酒烟气息熏得黝黑黝黑的,却兀自迎着北风招展摆动,显得倔强而寒酸。 酒店进门处摆着一张柜台,此时柜台内早已没人站了,当然,谁愿意站在门前吹冷风呢?店内摆着三张桌子,都是又破又旧,其中最里面那张靠墙的桌子旁坐着一人,那人满脸醉意,头发蓬乱,衣衫敝旧,显得潦倒而落拓。他擎着一个酒杯,放在唇边,也不知那杯中之酒是已被喝干还是未喝,他并不将酒杯往唇边送,却只是看着外面呆呆出神。他面前桌子上只放着一盘炒熟的盐豆子,想来盐豆子就辣酒,滋味应当不太好吧。 店中间放着一个火盆,火盆内炭火烧得正旺,有一老一少正坐在火旁烤火,这一老一少分别是酒店老板和他儿子,在这穷乡僻壤的荒凉之地,能挣几钱银子十分不易,谁能有闲钱去请伙计?这父子二人便一个当掌柜一个当伙计,经营着这个小店过活,好在店内生意冷清,也好打理。 这父子二人都守在火旁打盹,这寒天冷地的,守在火旁,烤得全身暖和和的,确实叫人容易犯困。但瞧这情形,桌旁的那名客人定是已来了很久了,以至于这父子二人都懒得去招呼他了。 过了良久,忽然店外脚步声响,走进来两个人,那两人一人手执长枪,一人背挎弓箭,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袄上都淋了一层厚厚的雪,那手执长枪之人的左手上提着一个麻袋,麻袋鼓鼓的,望上去沉甸甸的,瞧模样这二人却像是打猎的。 那父子二人听见响声,一惊之下,急忙站起了身子,都还未开口迎客。那背挎弓箭之人已笑着道:“木老板,今日这店中可冷清了。”说着和另一人已走进店内,二人都朝桌旁坐着的那人看了一眼,随即去火旁烤火、拍打身上的积雪,白雪落在炭盆中,发出嗤嗤的轻响,本来冷寂的店内顿时热闹了许多。 那姓木的掌柜陪笑道:“下了这几日雪,天气寒冷,大伙都躲在屋里烤火,谁也不愿意顶风冒雪来我这小酒馆喝上两杯,生意可不是清淡了许多。”又问:“两位打猎去了,今日运气如何?” 那手执长枪之人掂起手中的麻袋晃了晃,道:“今日运气还好,不似往日空手而去,空手而回,就只可惜没打到大兽。” 那木老头的儿子插口道:“不用急,等再下几天雪,山中没什么可吃的了,这些家伙就会出来觅食,那时才好抓它们,左右这几日店里也没什么生意,明日两位哥哥要是还上山打猎,就顺道叫上小弟,让小弟也碰碰运气,万一能抓住只野兔,回来也好解解馋。”说着去屋内搬了一坛酒、几样下酒菜放在桌上。 那手执长枪之人伸手在那伙计肩膀上拍了拍,笑道:“你这身子骨,哪能去爬山打猎,万一碰到只老虎伤了你,木掌柜不跟我二人拼命才怪,不是我说老弟,你真是不会享福,在这店中烤着炭火、坐着休息多享受,干嘛要跟着我们去受罪,你要是想吃兔rou那简单。”从麻袋里拎出了一只野兔,交到他手中道:“拿去剥洗干净,拿祸炖了,咱几人就着小酒,好好地享受一顿,记得多放些辣椒,这冷的天,辣得满头大汗那才痛快!” 那伙计不好意思道:“这怎么行?二位大哥辛辛苦苦从山上打的,我可不能白吃白喝,要不你们说多少两银子,小弟就将这野兔买下来了。” 那个背着弓箭的道:“不值几个钱,你就别客气了,时间不早了,快去炖了。”说着二人去桌旁坐下,提起酒壶斟酒。 “即是如此,那小弟就不客气了,今日这酒菜就小弟请了,两位大哥尽管吃喝。”那伙计笑着说道,去厨房将野兔炖了,又端过来一盘羊rou,也在桌旁坐下了。 两个猎人各自喝了杯酒,那个背着弓箭的人开口叹道:“去年的时候,我上山打猎运气好,射死了一头黑熊,拿着熊掌换了二十几两银子,唉,今年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要是每年都能猎到一头黑熊,我这一辈子就发财了。” 另一人道:“你就别做白日梦了,每年猎到一头黑熊?那比守株待兔还难,到了冬天黑熊都躲了起来,哪能碰到它们,那次你能碰到,我说不是你运气好,而是你运气差,万一射不死那黑熊,它反过来攻击你,你这小命还有么?” 那人哈哈一笑,“胡老弟,你说这话可是有意损我了,你我相识数年,我的箭法如何,你还不清楚么,虽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是射死一头黑熊还是没问题的,要说运气差,不是碰到了黑熊,而是如今年头不好,连年打仗,我那两只熊掌、一块熊皮却只卖了二十几两银子,要搁在往年,两三百两银子都值了。”他正说着,忽听坐在旁桌的那个落拓之士长长叹了口气,这人这声叹息充满了郁郁不足、怅然愤懑之意,三人都是眉头一皱,心下暗叫“扫兴!” 那木掌柜从厨房中出来,听见二人谈话,也插嘴道:“是年头不好了,国家连年打仗,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好在咱们住在这深山荒凉之处,否则早被戎狄大刀杀死了,唉,人说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咱们这几人能聚在此处说说话,喝喝酒,那是老天爷保佑。” 桌边三人听见掌柜言语,一时都沉吟不语,却均自庆幸自己能在这乱世中保得一条性命。 那伙计叹了口气道:“皇上不理朝政,将国家大事都交给太后和……” 那木掌柜见儿子忽然说到皇上头上了,忙打断道:“福儿,你去瞧瞧厨房里那兔子炖好了没?只顾说话,客人肚子都饿了。”他说着暗自朝那落拓之士扫了一眼,似乎是怕这人不是什么好人,正是天子威重,贫民百姓怎能妄议君上,万一叫居心叵测的小人听了去,恐怕会遭来麻烦。 福儿却并不知父亲的顾虑,听父亲如此说,忙去厨房瞧兔子炖好了没。 那姓胡的猎人接过话头道:“皇上昏庸,朝政大事都交给太后和丞相处理,太后一个深宫女人,懂得个屁,丞相虽是个男人,可胆子小的怕是连我这赵大哥都不如,只是一味向犬戎屈膝求和,能征善战的大将都弃之不用,犬戎打了过来,就派兵抵挡一阵,平日里恨不得把咱们国家的宝贝都送给那些胡虏,我瞧长此以往,唉……”说着摇头叹气。 那姓赵的猎人道:“你什么不说,偏说我的胆子小,我瞧你的胆子比我的还小,哼,要是叫我当了丞相,我不将那些戎狗都杀光杀尽才怪。” 那姓胡的猎人笑道:“所以我说你的胆子比那丞相的胆子大。” 几人正说间,忽地一股rou香味飘了过来,屋中四人不由的精神一振,福儿已从厨房端出一盆兔rou,放在了桌子上。那姓胡的猎人将鼻子凑过去使劲闻了闻,叫道:“好香!可怜天天上山打猎,这些野味却都舍不得吃,这一只野兔可以换五斤白米,够我那老婆孩子吃好几天了。”这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却没想到自己这样一说,店主人和他儿子怎好意思再吃这兔rou。 那姓赵的猎人却留意到了这些,笑骂道:“瞧你那熊样,不过是只山兔,能值几个钱,你这样一说,还叫咱们怎么吃?木老板、木老弟,我这胡兄弟就是这样的直肠子,他可没别的意思,来,你二人快坐下来吃,别等凉了。”他说着扫了旁边桌上那人,心想我们四人在这吃好吃的,把他谅在一边可不好,又道:“哎,那位兄弟,你也坐过来大伙儿一块吃吧。” 那人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边,听见别人叫他,身子微微动了一些,淡淡道:“不必了。”双目却仍是看着外面纷飞的白雪。既是别人邀请,就算不答应,也该说个“谢”字呀,然此人之回答可算无礼。 四人便不再理他,美味当前,人人馋涎欲滴,都急忙拿起筷子吃了起来,那姓胡的一边吃一边大呼美味,含糊不轻地道:“嗯,嗯,好吃!好吃!奶奶的,今日也轮到我过一回嘴瘾了,唔唔,好辣,想一想我们辛辛苦苦打来的野味,每次却都落在那些王八羔子的富人嘴里,我心里就不痛快!要不是咱们楚国每年向犬戎进贡那么多的黄金白银,咱们的日子至于这么难过么,吃一次rou就跟过次年似的。”此人虽是山野中的一名猎户,但却是一个十分顾家之人,他每回猎到野味,都是拿到市镇上卖了换些粮食或生活用品,以供妻儿生活,就算有卖不掉的野味,拿回家烧成了菜,他也总舍不得多吃几块,总是留给妻儿们吃,因而他虽是猎户,打了小半辈子猎,但却没怎么吃过自己猎来的野味。 福儿哼了一声,道:“朝廷哪来那么多的黄金白银给胡虏们,还不是搜刮我们老百姓的,我听说有些地方闹饥荒,好多人都饿死了,有这些黄灿灿、白花花的银子,救济这些灾民多好,却拿来喂那些戎狗,归根结底都是皇上太昏……” 木掌柜忙喝止道:“别胡乱说!吃你的饭,野兔子rou还堵不住你的嘴。” 那姓胡的汉子笑道:“瞧木掌柜紧张的,咱们这些人难道你还不放心么?谁会将今日的事说出去,天高皇帝远的,什么都不用怕,木老弟,心里想骂就骂出来,皇帝就是昏庸。”
那姓赵的汉子打断他话道:“你别胡教他,祸从口中出,什么都要小心些为是,就算骂了皇帝又怎样,除了过过嘴瘾,什么用都没有。”他说着碰了碰那姓胡的汉子,又朝邻桌那人轻轻努了努嘴。 那姓胡的汉子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他二人这一系列小动作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哪知一切早被那人瞧在眼中了,那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提起酒坛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下。 那胡赵二人心中均惊道:“这人真是好酒量!” 隔了片刻,那姓木的汉子面露神秘之色道:“不过说真的,前些天我去镇上卖野味,听到一个大消息。” 福儿和那姓胡的汉子同时道:“什么大消息?” 那姓赵的汉子拿筷子在盆里夹呀夹,就是不说话,故意想钓足三人的胃口,他夹了半天也没夹到一块兔rou,便只好将筷子放下道:“说是大消息,其实不是个好消息,那就是听人说孟良臣孟大将军死了。” 三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忽听“铛”一声响,众人瞧去,只见邻桌那人将一只碗重重摔在桌子上,却像是发怒了。 木老板忙过去陪笑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那人一惊,目光扫向那姓赵的汉子道:“你方才说什么?孟大将军他怎么了?” 四人见他面色凝重,神情满含激动,都是微微奇怪,那姓赵的汉子道:“那天我去镇上买卖,听人说孟大将军死了。” “怎么会?孟大将军他征战沙场多年,老当益壮,怎会去世了?你定是听错了!”那人疾言厉色地问道。 那姓赵的汉子不禁有气,“如何会听错?别人都在议论这事,说道孟大将军一死,恐怕再也没人能抗击犬戎了,再说生死这事谁又能说的准,孟将军纵然英雄无敌,但临到老了,阎王爷也总是要收的。” 那人“唰”一下站起身子,喃喃道:“人死如灯灭,孟大将军也死了,时移世易,什么,什么都回不去了。”他说着双目一红,脸上现出无限悲意,从怀中掏出几文钱,丢在桌子上,提起面前椅子上的包裹,甩到肩上,晃晃荡荡地奔了出去。 四人看着他奔出酒店,隔了好一会儿,那姓胡的汉子道:“这人真是个怪人,孟将军死了与他何干,听他语气好像他和孟将军认识似的。” 福儿道:“他怎么可能和孟大将军认识,你瞧他一副落魄模样,穷得连衣服穿的都没有,平日来我这小店连菜都吃不起,只吃我们这儿送的炒黄豆,却偏偏好酒如命,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才走,这样的一个酒鬼,怎会和孟将军有关系。” 那姓赵的汉子道:“老弟这话可不对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这人虽潦倒落魄,说不定还就和孟将军认识呢,如今世道浑浊,有才能的人都隐居在深山幽谷中,说不定此人本是满肚子才学,只因得不到施展,所以伤心愤恨,才隐居于雪山之中的,不过他常来你们这店中喝酒,难道你们对他的事情还是一点不知么?” 福儿道:“他回回来都只是闷头喝酒,与他搭话他也不怎么理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时间一久,咱们都不跟他说话,谁知道他的来历呢。” 木掌柜怒道:“你这小子说话一点忌讳都没有,明明这个怪人在店中,你还敢满口胡说,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福儿哼了一声,面露不屑之色道:“怕他怎的?一个穷酒鬼,饭都没得吃,难道还想害我不成。”说着朝胡赵二人瞧去,见他二人都不说话,只是笑,又道:“我这样说可不是嫌弃他穷,我自己也是个穷鬼,哪有资格说旁人,只是一个人有手有脚,干嘛不做些事情,整日喝得烂醉如泥,这样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你瞧他那身长袍,穿的都看不出来颜色了,怎么不脱下来洗一洗?” 那姓胡的汉子道:“所以说他是个怪人嘛,要是正常人谁会生活在雪山深处,那儿又寒又冷,我怕连个鸟都看不见,他常年生活在那里,也不怕孤独么?” 三人都无法回答,心里均想这人真是个怪人,那雪山又陡又峭,道路凶险,莫说住在里面了,就是爬山也是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