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犬戎使者
隆景三十七年春,京城神都。 一条宽阔的官道通向鳞次栉比的高楼深处,官道两边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商贩、农人、医者、书生、相者以及僧道、大富之家的仆人等等,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朝官道的来路瞧去,而那些豪门宦户的夫人、小姐不便抛头露面,都躲在门内或窗户后朝街上张望,人人脸上充满了好奇,嘴巴上还都不忘了说上几句,以至于人声鼎沸,十分的热闹喧嚣。 “犬戎此次派遣使者来我楚国,说是来求和的,可我瞧未必。”一人不以为然地说道。 另一人扫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开,又朝官道上瞧去,道:“他们犬戎与我们楚国交战,十战九胜,要不是孟大将军誓死紧守门户,我们这京城怕是早就沦为他们的地方了,嘿嘿,他们兵强马壮,一向盛气凌人的,岂会向我们求和?我瞧是来挑衅的。” 众人议论声中,只听马蹄声哒哒,六骑马出现在官道上,那六匹马只是散步慢行,马上六人,前三后三,前面三人,中间一人身穿皮裘,满面得意之色,打扮特异,显然非中原人士。余下五人身穿官服,都是朝中大臣的打扮。 一行人驰过街衢,眼界陡然一宽,皇宫忽现于眼前,那犬戎使者放眼瞧去,见楼阁高耸、威严万端,东边一轮红日悬于苍穹中,金光万道,照耀着巍峨壮丽的宫阙,森严肃穆,不禁叫人凛然生畏。使者心中一凛,打马驰近城门口,抬头望去,宫门宛如山岳,高不知多少丈,六扇宫门仿如插入天空中一般,城门上高悬着一副匾额,匾额上写的什么字,使者坐于马上竟而看不清楚,他不禁心想:“世上竟有这般巍峨高耸的宫门,相传天上有个南天门,想来也不过如此吧,宫门已如此恢宏,想见里面宫殿必更加惊世骇俗。我在北方也曾听人说他们楚国宫殿巍峨,想不到竟壮丽到如此地步。” 宫门大开,楚国朝廷有规定,皇宫大内必须下马步行,六人只得翻身下马,守门侍卫牵过六人的坐骑,使者一进宫门,一座无以伦比的宫殿便现入眼帘,宫殿坐北朝南,建于高台之上,两边乃是数百级的阶梯,蜿蜒如龙尾,宫殿之高,连北边的半边天空都遮住了。由宫门至宫殿,纵横不知多少丈,六人只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阶下。 犬戎使者整了整衣裘,举步往台阶上走去,他自进了楚国京城,见市井繁华,南朝人物俊雅,全不似自己族人那般勇猛粗俗、不懂礼节。以往这名使者身处自己国家,对南朝这种崇尚礼仪的国家甚是瞧不起,只觉南人动则以礼自持,舞文弄墨,拖拖拉拉,不过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士罢了,但此次他奉君命出使楚国,一路走过来,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才知什么叫真正的礼仪之邦,心中便想楚国地广人稠,人物风流,果然十分富庶,难怪皇上定要发兵攻打楚国,哪一日自己国家的铁骑占了这南蛮之地,这儿的金银珠宝、美女妇人可都成自己国家的了,也省的日日在北方受那风沙之苦。但使者如今一见这巍峨万端的楚国宫殿,心中不由生出敬畏之意,只暗暗告诫自己千万要从容不迫,一会儿与楚国皇帝对答时,说话要流利顺畅、不卑不亢,千万不可丢了国家的脸。 登上数百级台阶,方到丹墀之上,使者抬头一瞧,崇明殿高大壮丽,自己身子渺小的如芝麻一般,回头一望,仿佛身处半空之中,京城屋宇瓦舍尽收眼底。 殿前宦官尖声高叫道:“犬戎使者觐见!” 犬戎使者深吸口气,强自定神,迈步走了进去,只见殿内宽不知多少丈,金碧辉煌,两边皆坐有大臣,正中龙椅上依稀坐着一人,殿内寂然无声,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大殿上回荡,使者心口不禁怦怦乱跳,心想自己奉圣命出使敌国,一言一行无不关乎国家尊严,这当口千万不可露出怯意,叫他们小瞧了犬戎,况且他们楚国宫殿纵然巍峨,市井纵然繁华,也不过是表相罢了,如今楚国皇帝昏庸,国势衰颓,与自己国家对战,节节败退,他们外相虽好,不过是个空架子,又有何可怕的?自己此次乃是以上国使者的身份出使楚国,怎可一见了他们的宫殿,就觉得自己国家不如他们了呢? 使者走至阶前,只见龙椅上坐着一位体型微胖之人,黄袍着身,耀眼生花,离得远了,面目却瞧不清楚,使者抱拳作揖道:“犬戎使者申伯服见过皇上。”却不行叩拜之礼。 两边大臣皆耸然动容,一名大臣忍不住道:“使者觐见为何不行叩拜之礼?” “我犬戎子民只参拜本国皇上,别国皇上与我没有君臣之分,又何须参拜?”使者面有傲色地道。 一名大臣又欲说话,宝座上的皇上开御口道:“诸卿不须多言,夷狄之人,礼仪废弛,如何懂我中国礼仪?犬戎使者,你家皇上派你来有何话要说呀?” “启禀皇上,我国陛下言道:本国与贵国连年交战,臣民深受其苦,今欲与贵国订和平盟约,从此罢却刀兵,结秦晋之好,特派臣子传达上意,不知皇上圣意如何?” 皇上呵呵一笑道:“你家皇上对我国燕赵这片膏腴之地垂涎已久,怎么如今却想开了?要订和平盟约,你家皇上其心可诚呀?咳咳。”他说到这里,轻轻咳嗽了几声,似乎嗓子不适。 “皇上这等说,素犬戎臣子不敢恭维,昔周拥九鼎,可国事日衰,后诸侯争霸,七国鼎足而立,秦并六国,天下一统,自以为成百世之基业,哪知二世孱弱,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智胜至强者先得,天下尽属刘家,后刘家气数一尽,战乱不断,强者称王,可见天下是谁家之天下实在说不准,唯强者居之,这是古往今来之真理,这燕赵之地,今日虽属贵国,但来日未必便不属咱们犬戎。” 众大臣尽皆变色,一人愤愤地道:“使者如此说,是在说我们楚国气数已尽,你们犬戎要取而代之么?” 使者冷冷一笑,扫视群臣一眼,“这位大人言重了,我国陛下仁义为怀,不忍见臣民受战乱之苦,又岂会取代贵国?陛下此次派臣子前来,是要与贵国化干戈为玉帛,订立和平盟约的。” “哼,订立和平盟约?那你倒说说,怎么个订立法?你家皇上不会什么条件都没有吧。”另一名大臣插口道。 “我国陛下言道: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强者居之,古今亦然,今我犬戎与贵国分庭抗礼,理应参分天下、鼎足而居,今应以黄河为界,黄河之北当属我犬戎,以南则属贵国,二王并立,约为手足,世代修好,庶几息兵革……” 皇上不待犬戎使者说完,已然纵声大笑,“你家皇上是在发春秋大梦么?要与朕平分天下?你可瞧过天有二日、国有二主的么?你家皇上派你来不是要与我楚国议和的,而是来索取土地的吧。” 就在此时,宫门外一名侍者走了进来,回禀道:“启奏皇上,东海云梦山洛仙人及两名弟子求见。” “快宣进来!”皇上语音发颤,神情带着一丝激动。 大殿内脚步声回荡,三人一前二后地走了进来。三人走至阶前,朝上礼拜,山呼万岁,为首一人道:“东海云梦山观音阁阁主洛云梦携二弟子黄琼、三弟子尤劲特来拜见我皇陛下,特奉上敝山云梦香茶一瓯、千年灵芝一枚,祝皇上圣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仙人快快请起,来呀,赐座!” 早有侍者端过三把椅子,放在大殿一侧,洛云梦三人谢恩之后,依次就坐。 犬戎使者申伯服扫视三人一眼,见三人身穿白袍、额勒高冠,打扮非僧非俗,心里嘀咕道:“早听闻东海中有两座仙山,一名云梦,一名天姥,两座山中都有仙人居住,而且山中有无数仙家宝贝,这云梦香茶就是其一,这样的宝贝,山中仙人却拿开奉给楚国皇帝,哪一日我们犬戎占了这中原之地,叫这些仙人也来孝敬我国陛下。哼,我身为使者来了这么久都没有给我赐座,他三人一来却就泰然高坐,他们楚国是分明没把我犬戎放在眼中。” 洛云梦三人一进京城,便听闻犬戎使者今日觐见,此时一进大殿,都觉殿内气氛紧张,一见申伯服,自然多瞧上两眼,洛云梦与申伯服四目相交,都从彼此目光中瞧见了一丝敌意。 皇上道:“敬奉香茶,仙翁只需派两名弟子前来就是了,怎么这一次仙翁却亲自驾临?” 洛云梦连忙起身答道:“启奏皇上,数日前在敝山无极崖上、云海雾涛之中,缕缕有红光显现,臣当时遣仙鹤上去一探究竟,仙鹤竟口悬此灵芝而回,敝山无极崖上除了几棵茶树,向来是草木不生的,如今却长此灵物,而且红光显现,那是祥瑞之兆,说明如今天下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此皆万岁圣恩所致,这千年灵芝有延年益寿之功效,臣不敢擅自服食,特来敬奉我皇陛下。” 皇上龙心大悦,扫了申伯服一眼,笑道:“仙翁有心了,既有祥瑞显现,想是我楚国气数还未尽,犬戎使者,你回去上复你家国王,燕赵自古乃我楚国之地,岂会拱手让与他人?你们若诚心议和,我们自然欢迎,要是来此强索土地的,那就免谈,来人呀,送使者下去休息。” 申伯服嘿嘿冷笑两声,“皇上这等说,是不愿与我犬戎议和了?” 一大臣言道:“若是诚心议和,我们自然愿意,如今你家皇上提出这等无理要求,哪是来诚心议和的?” 申伯服道:“我国陛下料事如神,料到贵国君臣是绝不会割舍燕赵之地的,可天命所向,我犬戎必将称霸一方,俗话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我们犬戎欲派兵大肆攻打贵国,料来不过两三年,黄河以北之地尽归我犬戎,可我国陛下心怀仁慈,不忍见黎民苍生受战乱之苦,是以欲与贵国约楚河汉界、成兄弟之邦,贵国既不答允,那也在我国陛下意料之中,我国陛下言道,贵国既不舍赵国之地,也还有别法可行。”
诸大臣不禁都哼了一声,心中均想:“你们犬戎咄咄逼人,缕缕派兵侵犯我楚国,还说什么心怀仁慈?这次特地派你来提出这等无理要求,不过是存心挑衅,我们既不答应,你们便有出兵攻打我们的理由了。” 一大臣怒道:“岂有此理!你是在威胁我们么?” 申伯服冷笑一声,“不敢,事实如此,天下之人齐所共见。” 忽然洛云梦插口道:“还有什么法子可行?” “贵国既不舍得割舍土地,那么便须向我犬戎纳贡称臣,每年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五百万两,绢三十万匹,美女一千人。” “哈哈,你们犬戎真是狮子大开口,只当我们楚国没人了么?随你们予取予求么?”洛云梦开口冷笑道。 申伯服心下十分不悦,心想:“我犬戎铁骑已破幽州,直逼冀州,北燕之地已是我们的地界,你那东海上的一座小山如今也该由我们管辖了,你们却不识时务,竟帮着楚国来与我们作对,嗯,如今的楚国已非高祖、太宗时候了,只要他们此次不答应议和,我们便大举挥师南下,到那时连这京城神都都是我们的了,予取予求?那还是客气的。”又想,“他们南朝皇帝向来迷信神鬼仙道,可自秦始皇而至今日,哪有一个皇帝长生不老的,鬼神之说纯属虚诡妄言,这个什么洛仙人哪会是真的神仙,不过是徐福、卢生之流罢了。”说道:“两国和谈,兹事体大,贵国君臣还未多置一言,阁下是谁,敢妄议朝政?” 站在洛云梦身后的二弟子黄琼忍不住喝道:“大胆,这位乃是东海云梦山观音阁阁主洛仙人,番邦使者,何敢口出狂言?” 申伯服“嘿嘿”冷笑道:“洛仙人?只怕是招摇撞骗的……”他说到这儿,忽觉喉咙一紧,喉骨如被人用手指扼住一般,那句“只怕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竟而说不出来,一瞬间脸涨得通红,心中直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瞪大双目,惊恐地朝洛云梦瞧去,只见洛云梦嘴角上扬,脸上似笑非笑,目光中却满含戏谑之意,又见他右手微微抬起,蜷曲如爪状,右手袍袖如吃饱的风一般的鼓起,直欲裂开,申伯服忽然想起,“都说他们南朝江湖混乱,帮派斗争血腥残忍,比之我犬戎与他楚国的杀伐征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江湖上多奇人异士,这些奇人异士身负绝顶武艺,能杀人于股掌之间,难道我的喉咙便是被这厮潜运内力扼住了,还是他真的是,是神仙,会用仙术?”正思想间,忽又觉加于喉咙上的劲力一松,气息顿时一畅,而洛云梦右手已然垂下,袍袖也不再鼓起。申伯服心生恐惧之意,一时间呆在当地,竟不敢在说话。 众臣见申伯服话语骤停,又见他脸色难看之极,都微觉奇怪,但想他定是心中愤怒,只是他身为使者,如今身处敌国,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因而才没将太难听的话说下去。 皇上听申伯服口出狂言,什么“天命所向,犬戎必将称霸一方”,又什么纳贡称臣,献上黄金白银、美女绢帛,似乎他们犬戎只要驱师南下,灭掉自己国家就像探囊取物一般,而自己就要一切听他们吩咐,皇上虽信奉神鬼一道,于朝政上不甚用心,但他身为一国之君,人家欺负到家来了,自然是怒不可抑,可犬戎强大,楚军队与犬戎铁骑一触即败,若犬戎真的大举挥师南下,楚国形势当真堪忧,皇上心里气得冒烟,面子上却不好大肆发作出来,冷冷说道:“使者也不须多言了,这订立盟约一事改日再商量,来人,送使者下去休息!” 申伯服欲要再说,但方才之事太过诡异,想起来不禁害怕,他身为使者,自身性命本是不放在心上的,可别人能于无影无形之中扼住自己咽喉,若自己再说下去,忽然又口不能言了,那岂不是让楚国君臣笑话,况且此次奉君命出使楚国,不过是意在挑衅,什么订立和平盟约,那是为了找到一个攻打楚国的理由,今日之事已成了十之九八,再多言也是无义,当即躬身谢恩,转身出殿时,忍不住又朝洛云梦瞧了一眼,心想,“这个人究竟是真的会仙术呢?还是身怀邪门武功呢?我今日来觐见楚国皇上,他们便来献什么祥瑞,这自然是楚国君臣故意叫他们来杀我威风的,什么祥瑞,都是骗人的把戏,不过他们楚国既有这等会邪术武功的人,那我犬戎想灭掉楚国怕是不容易呀,我得赶快回去向皇上禀明此事。” 皇上目送使者走出崇明殿,待使者走的远了,再也忍耐不住,一拍龙椅扶手,站起身子,喝道:“此有此理!”一时急火攻心,身子一晃,跌坐在龙椅上,竟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