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都要活着回家

    王满渡，黄河河滩。一片干枯的芦苇荡中，隐藏着一艘小小的渔船。

    船头，一个瘦高的汉子摘下头上的斗笠，向远方瞭望着。

    “鸦儿军正在北渡。人太多了。”瘦高汉子叹息一声，回头冲着身后的船舱说道：“咱们走不了了。”

    窄小的船舱里，竟然满满登登，挤了六个人。幸亏这些人全都是瘦骨嶙峋，面黄肌瘦，没有多少分量。否则，小渔船恐怕会立即沉没。

    “我早就说，咱们往南走，你们就是不听我的，这下好了吧？走不了了吧？早该听我的，咱们去……”说话的汉子大概四十多岁，但看上去，说六十都有人信。早衰的症状太明显，头发已经快要掉光了，门牙也缺了一颗。

    “豁牙子，你要是再敢提往南走，我就……”一个粗壮的汉子恶狠狠的说道。七个人当中，数他的块头最大。大家都管他叫大壮，本名反倒没人知道。因为他的老家在西边的同州，所以他坚决反对豁牙子往南走的提议。这一次，他又伸出了拳头，瞄着豁牙子的脸：“我就把你另一颗门牙打掉！”

    “你敢！”船头的瘦高汉子说道。他叫陆忠，是这伙人的头儿，大家都叫他“陆头”。如果没有他，这几个汉子根本不可能聚到一处。甚至还有可能拼个你死我活。

    大壮见陆忠发话了，放下了原本打算挥向豁牙子的拳头。一拳打在了船板上。本就不堪重负的小船剧烈的摇晃了一下。一人尖叫道：“想死呀！想死你就自己跳河，别连累俺们大家！”

    没人知道这个娘声娘气的人姓什么叫什么。陆忠等人在王满渡的河滩上救醒他时，他只告诉大家自己叫三郎。但没人这么叫，都叫他三娘。别看三娘一副娘娘腔，却是有主见的人，他曾经坚决要求独自一人向东走，尽管他坚称自己的家乡在广州。

    陆忠十分粗暴的拒绝了三娘离开队伍的要求。用陆忠的话说，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只有我能做主。三娘虽然当面一个不字也不敢说。但私底下无数次的抱怨过，说陆忠当初并不是想救他，只是看中了他身上的那件皮甲。

    “三娘，船要是沉了。也不能怪大壮。只能怪你。”另一个红脸的少年嬉笑道。

    “为什么呢？”三娘一脸不解。

    “船老大，你来说说，到底为什么？”少年一把将蜷缩在船舱最深处的一人扯了出来。那人惊慌失措着，不知道少年想要干什么。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摆手，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这个只会呜呜呜的人，是这艘渔船原本的主人。自从陆忠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将他推到了水中，他就只是呜呜呜的，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不知道他叫什么，所以大家都叫他船老大。

    “二郎！别惹船老大！”一人厉声喝止道。这个人就坐在红脸少年的身边，一直在擦拭着一把已经满是缺口的横刀。他是少年的亲哥哥，模样简直与少年一模一样，只是年纪稍长些。没人知道这对兄弟的家乡在哪。他们之间对话，也几乎总是用别人完全听不懂的家乡话。

    二郎用家乡话丢了一句脏话，放开了船老大。

    大郎没有搭理他弟弟，起身出了船舱，问道：“陆头，既然西边不能走了，咱们接下来往哪去？”

    “往南走。”陆忠说道：“南边的邓州，是豁牙子的家。听说那里一直很太平。到了邓州，我们再从商洛回关中。”

    陆忠的家在关中。他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快回到家乡，去寻找失散已久的妻儿。

    “如果你告诉我你是哪里的人，我可以考虑先把你们兄弟两个送回家乡。”陆忠的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大郎听了，没有说话，只是在船尾坐了，继续擦拭他的横刀。

    “真的吗？陆头？真往南走了吗？真的要去……”豁牙子本来乐得手舞足蹈，可一看见大壮恶狠狠的目光，顿时就蔫了。

    “有人反对去邓州吗？”陆忠冲着船舱里问了一句。三娘道：“那个……我……”

    “很好，没人反对。就这么定了。我们弃船上岸！”陆忠对船老大说道：“你可以回家了。这船又是你的了。”

    “我，我也要去邓州。”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船老大竟然不是哑巴。

    七个人里，除了船老大之外，全都是黄巢军。曾经。

    其中还有几人，也曾经当过唐兵。比如陆忠。

    陆忠曾经是大唐禁军神策军的一员。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小兵，是个正八品的宣节校尉。陆家祖上也曾经出过将军，但到他这辈余荫早已不在。没有靠山，他自己又不懂攀附，年纪渐长，似乎一个宣节校尉也就到头了，升不上去了。

    不过陆忠是个知足的人，他对自己的生活已经相当满意了。每月丰厚的俸禄，让他得以在京西买到一处不错的宅院，娶了一个还算漂亮的媳妇。媳妇贤良淑德，温柔体贴，没多久，又给他生了一个聪明活泼的大胖小子。

    原本以为生活就将这样平安幸福的过下去，不成想，黄巢打到长安来了。长安一战，他所在的部队不战而降，全军投降了黄巢。于是他摇身一变，成了黄巢军的一员。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老婆孩子。

    从长安撤出来时，他曾想过逃跑。但他没跑。因为身后的唐军追得很紧，他怕万一撞上唐军，就变成了刀下之鬼。

    黄巢围困陈州时，他又想过要逃。他也成功的逃了。然而逃到唐州大关口时，被忠义军挡在了关外。守关的校尉告诉他，像他这种巢军的逃兵，是可以申请入境的。但是要填上一份详细的资料。里面包括姓名、籍贯、亲人名字以及个人履历，参与过哪些战斗，杀过多少人等等信息。之后经过忠义军上级的审核通过之后，才能入境。

    “请你在保安驿耐心等待。”忠义军的校尉如此说。可陆忠等了足足一个月，也没有领到自己的牌子。他没了耐心，又折了回去，想从洛阳回关中，结果撞上了巢军，又被当做壮丁抓了回去。

    最后终于到了王满渡，黄巢军被彻底击溃了。整场战斗中，陆忠没有向唐军挥出一刀。他唯一的心思，就是逃跑，保命，然后，活着回家。

    “我们都要活着回家。”这是陆忠的口头禅。其余几人的耳朵已经快听出茧子来了。

    陆忠不止一次的明确告诉豁牙子、大壮、三娘、大郎、二郎，他一定会把他们全都活着带回家。没有人不想回家。这是陆忠的信条。

    可如今，那个假装自己是哑巴的船老大，竟然挑战了他的信条。

    “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跟我们去邓州？”

    “我是尉氏人。”船老大说完提了提松垮的裤子，这条裤子明显不是他的。

    虽然只有五个字，已经足够回答陆总的问题了。尉氏县，曾经的中原人口大县，如今已经空无一人。在林言的带领下穷途末路的黄巢军干的最后一件缺德事，就是将尉氏屠了城。

    “你们屠城时，俺正在河里打渔。等我背着满满一筐鱼回去时，啥都没有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俺家有十七口人。一具尸体俺都没见着。他们不可能全都死了。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一定会往邓州逃，所以……”

    “我们屠城？”三娘的脸上写满了反对。

    “你们不都是巢军吗？”船老大反问道。

    “巢军和巢军也有不同！我们可没参与屠城！”大壮瞪了一眼豁牙子。朱温做同州防御使时，他被强征入了巢军，做了朱温的手下。而豁牙子，据说曾经是大齐尚书孟楷的牙兵出身。当初在同州，大壮所在的朱温军四面楚歌，粮尽援绝，而孟楷就是不派救兵。大壮与豁牙子之间的仇恨，就是这个时候种下的。当然了，豁牙子自认为自己是十分冤枉的。孟楷的决定，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个打扫马厩的老兵罢了。

    “当时，我就在尉氏。”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是大郎。他收起了已经擦得铮亮的横刀，站起身说道：“死要见尸？呵呵，如果尸体已经被吃掉了呢？只剩下了一堆白骨，你能认出哪一根是你婆娘的吗？”

    “你！”船老大攥紧了拳头，盯着大郎的双眼仿佛能喷出火来。“畜生不如的东西！”

    “你再说一遍试试！”二郎先不让了，一把抽出了腰刀。

    “好了！”陆忠怒吼道：“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黄巢已经死了！大齐已经彻底完蛋了！战争已经结束了！再也不用你杀我，我杀你了！你们都给我住手！”

    陆忠发起火来，没有人不害怕。二郎瞪了船老大一眼，收起了刀。船老大也松开了拳头，再次缩成了一团，躲在船舱的角落里。

    陆忠拿起撑杆，将小船撑到了岸边，系紧了船绳。几个人陆陆续续的跳上了岸。最后只剩下还坐在船尾的大郎。

    “快一点，大郎！”二郎招呼道。

    大郎仿佛没听见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刀，自言自语道：“刀啊刀，真的结束了吗？你真的再也没有用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