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话 画圆 ̄之二
史书上常说,华夏人、汉族,是一个有容乃大,能与神州上其他各族兼容并 济的优秀民族。它的文化就像一个圆,可以包容所有,所以犬戎入寇,周朝不灭 ;五胡乱华,最终统一的还是汉人。 历史说的都不假,事实证明确然如此!但见着眼前这扇紧闭的大门,瑞思想 想将孔丘、司马迁都从墓中挖出来,厉斥他们一派胡言! 这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一道门、它是皇权的象权、华夏人的骄傲!它有雕 梁金柱、丹漆宝珠,它的广大代表了华夏人的胸襟、它的华丽代表了民生的富裕 ,这一道门的造价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每一次重新的装潢、保养,便 能令千百户的小康之家化为乞丐之家。 它是朱雀门。 它应该敞开,才好展现华夏人的虚怀若谷,但它关着! 这不合理,就算是在安禄山攻破潼关时,朱雀门也未曾关上,就像历史上的 华夏人,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总会去面对、总会去克服,绝不会掩耳盗铃,以 为把门关上,就是天下太平! 可是它为什么关着?一列又一列的禁卫军守在门前,水泄不通! 瑞思震愕了,除了想找孔丘和司马迁、或许再加上一个班固释疑之外,她一 时之间什么也无法反应。 「……老婆?」 宇文离叫了叁次了,连个『嗯』都没赚到。 因为眼前这一幕,太不合理、太不自然! 瑞思盯着朱雀门好半晌,终於看出了一点端倪来。 门,是方形的。 谁说华夏人圆融了?终究还是方的!还是一样的有有角、一样具有攻击性 、具有自我保护欲,不会对外来的一切皆纳而不拒! 人,总是会自我保护,这才叫天性。 她转首观望四周,身处朱雀大街,西边的光禄坊、殖业坊;东边的兴道坊、 开化坊,全都是朝廷大官的居所。她看了一圈,从司空到拾遗、从鸿卢卿到太常 卿,每一个官员的大门全都紧闭,挂着一块木牌。 『谢客』。 京城果然有事!瑞思心想着:但是,什么事?不只众官员闭门不出,路上连 行人也无!想问都无从问起!这真是大唐京城长安吗?怎么让人觉得阴气森森, 活像鬼都? 不久,白重跟上来了,他见了紧闭的朱雀大门,只是皱眉。 除了皱眉,他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疑惑与震愕。 「老婆,怎办?」宇文离再次出声问道。 瑞思不答,只是双手抱胸。她在沈思。 夜闯禁宫吗?不是不行,但看这情况,连大白天的,朱雀大门外都如此警卫 森严,夜里自然巡得更紧了!她已不再是回纥的公主,身上的那一块令牌只怕也 无能为力,若是表明身份,说不定为了与回纥求好,李豫还会下令捉拿!如此一 来,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暗的不行、明的更不行!瑞思智穷了。 正思索间,白重忽然转首向西,道:「有脚步声……」 这里是大唐京城,何时没有脚步声了?但此时路旷巷空,除了西市有些外来 商旅以外,不见一个长安人出门,况且西市远在百丈之外,任何声响决计无法传 到朱雀大门来。在这种情况下,脚步声便显得难能可贵了。 瑞思十分清楚白重的能力在哪,他能听得到脚步声,声音来源最多只在十 丈远近,朱雀大门方圆十丈之内,皆是高官居所,可见白重听见的脚步声,便 非高官、必是贵仆,总之应当了解京城近日究竟发生何事,无论如何都有一探的 价值。瑞思不假思索,道:「跟去看看!」 说动便动,叁人不花任何工夫便在含光门街上找着了一个身着大红官服、体 态臃肿的官员,他身旁跟着一个小厮,小厮挑一扁担,挂着两篮子,篮子装满了 珠宝珍玩。 瑞思一眼便看出那官员即是京兆尹黎干,不禁感到奇怪:有赤心这么一个好 大喜功、贪得无厌的豺狼在长安,黎干居然敢带着两担子价值连城的宝贝在路上 走?难道他忘了,赤心前几个月才抢过他一匹马,现在是带宝请赤心来抢不成? 既有怪事,必有内幕,瑞思即道:「我们悄悄跟着就好,看他们作什。」 两名汉子立即停下脚步。对於瑞思的每一个指令,他们从来不曾怀疑。 於是一行叁人缓步以不引起注意的距离,在后头跟随着黎干与挑扁担的小厮 。很快的,黎干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下脚步,叩响一间看来毫不起眼屋子的大门。 大门开了,黎干无言地从篮中取出一样宝贝,那是一支玉马,交给了屋子的 主人。 主人接过玉马后,冷哼一声,紧接着便将玉马重摔於地!而后砰然一声,重 重关上了大门。 叁人都看傻了 ̄黎干好歹也是个四品大官,屋主则再怎么看都是个寻常百姓 ,而且还是不富有的那一种,现在这大官送上重礼,他不收也罢,居然还当着四 品大官的面前将它摔碎了?摔完之后,还毫不留面子的砰声关门,这是怎么回事 ?黎干就算无权杀人,抓人入狱总是可以的,此人居然丝毫不怕?怪哉! 但黎干毫无愠色,只是叹了口气,而后再次发步。 他身后的小厮则望着地上粉碎的玉块,摇头连声叹道:「可惜!可惜!」然 后又继续跟着黎干走。 过了两条巷子,黎干又停下脚步叩门,一样是一间极为寻常的平房。屋主开 门后,黎干又从篮中挑了一样宝贝递去,这次是个酒爵,锈迹斑斑,是个古董。 屋主接过了,叹道:「不是你的错。」 黎干也是一叹,可是无言。官民相对无言,不一会儿黎干便告辞了。 接下来,黎干连访数宅,都是民宅,而且都是看来颇穷的民宅,一一奉上一 件宝物,有的人接受了、有的人拒绝了、也有的人当场将它摔烂、更有些吐了口 唾在黎干的衣摆上。不论对方如何应对,黎干总是默默的承受了。 在长安城内晃了半圈,派掉了一整篮的宝贝,黎干与小厮绕过西市、走向延 平门,出了长安城。 在城郊,他们停在一间木造房子外,这次不必敲门,屋主人就坐在屋旁。 他坐在屋旁,守着一个墓,很新的墓。 屋主人鹳骨深陷、双眼无神、黑眼圈已占了半个脸大,一派的形销骨立。一 句话,已经不像活人! 黎干走上前去,轻声唤道:「辛先生……」 辛先生缓缓抬头,瞥了一眼,见是黎干,又复低头望墓。 「妻辛高氏、女辛含之墓……」白重低声念着,那是木制墓碑上的字。 宇文离已忍不住了,几个大跨步冲上前去,放声叫道:「这是干什么?长安 城究竟是怎么了?大唐究竟是怎么了!」 他已忍了许久,一发腔即有如虎啸山林,令人耳聩生疼!小厮吓着了,原本 便一重一轻、两头不均的担子从肩上滑落下来,将一篮子的宝物洒了一地。 黎干久混官场,胆量较足,只是身子一震而已。他回头看了宇文离一眼,并 不识得,随口便答道:「休要多问。你是路人吧?别多待长安,快去快好。」 至於辛先生,则是毫无反应。只怕天崩地裂,他也不会再有反应。 瑞思迎上前来,问道:「为何不可多待长安?」 「别问!别问!」黎干并未回头,不耐烦地应道:「知道的少、过得就好, 命也长些。别问,快走就是。」 瑞思笑道:「若有人执意往死里去呢?」 「世上哪有这种人!」黎干反射性的回答:「哪有人嫌自己命长的?」 「有啊……我……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墓前……」辛先生幽幽应道,而后乾笑
两声、笑得毫无生气:「嘿……可惜……我现在的力气,连撞死……一支蚊子, 都不行……」 黎干安慰道:「别说这种话,他总会有报应。你要好好活下去,等着看他的 报应。一物克一物,总有人能克他的!」 辛先生道:「克他?连……连皇帝都不敢杀他……还有谁能……能克?」 「当然有!」瑞思朗声道:「秦皇面前,尚有荆轲;姬僚座下,亦见专诸! 世道虽无刺客,尚有英雄!」 辛先生没再说话,只是冷笑。这笑容很明白的表示:英雄何在? 黎干终於回头正眼看着瑞思,也终於看出她和先前出声的壮汉皆非汉人,久 混官场的眼光更令他知道眼前叁人皆非凡才,於是问道:「阁下是?」 「瑞思。」 「宇文离。」 「……白重。」 黎干一听,脸色顿改,他听过这叁人的名字!君弃剑主导的摧沙一役,这叁 个人也有份啊!当下急忙敛容揖道:「原来果然是叁位英雄!」 瑞思一笑,道:「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黎干自然不再推拖,深深一叹,道:「叁位一定也注意 到了,眼下的长安人人闭门不出,犹如死城一座。何致如此?那是因为上个月在 西市,赤心当街行凶杀了数人,这位辛先生怀胎数月的妻子也是受害者之一。当 时,怀空出面制止他的恶行,更有君弃剑公子、屈戎玉姑娘出手拖住他,本官领 着大队禁兵赶到,当场将他捉拿送至大理寺发落。但这赤心并非旁人,我们是不 敢轻易将他定罪的,只得入宫先问皇上的意思。岂料皇上一句也不问,便下旨将 赤心放了……」 「放了?」宇文离脸色顿改,道:「当街杀人也没事?」 「是,杀人无罪,何况其馀?於是,如今的长安城人人自危,不仅鸡鸣狗盗 之辈肆无忌惮,近几日强盗匪徒也增加不少,除了一些不晓内情的外地商人之外 ,没人敢开门作生意、甚至没人敢走出家门一步。本官同大理寺卿刘大人一日叁 请,求皇上严惩赤心,以正风气,皇上只是不准。前几日想是给我们请得烦了, 这会子连朱雀大门都关上了……其馀众卿见皇上如此,以为国事不可为,一个个 称病在家,不上朝了。其实他们何必称病不朝?朱雀大门一关,早朝也早就没了 ……」黎干沈痛的说着,从他的语调中,瑞思看见了。 看见大唐黯淡的未来。 连杀人者都可以没事,那不等於召告天下人联合暴动吗?从今以后,作jian犯 科将成为合法、*掳掠也不会是坏事,法律成为虚设,人人都可以和法律对着 干!李豫是白痴吗?他要放弃大唐、放弃自己的国家吗? 瑞思终於了解,君弃剑为何弃战了。连一国之君都不想要自己的国家的时候 ,下面的人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那就像一个缸将自己的底打破个洞,宣告从今 以后再也不装水,旁人再怎样倒水入缸,它一样会流光,什么都不会剩下。 那么,再战何益?不如及早逃生吧! 瑞思被黎干的这段话震住了,许久,她才回头看着宇文离、再转向白重: 「你们可以再说一次吗?你们的选择是什么?」 宇文离答不上来、白重也答不上来。 从她的表情,宇文离与白重都看出来…… 她也失去战意了! 事有可为、有不可为! 他们要怎样以区区数人之力,为一个不想再生存下去的国家,挡下四族联合 入侵? 戏,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