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千叶舞 爱无疆(三)
{三}父爱无疆 他不想醒来,他不想被他恨着的人救。他甘愿沉迷的太久,他想找到一个契机飞快地逃走。 可是,那个男子一直在他身边,就算安静无声,可是气息犹存。他感觉到自己不安的心跳和男子静默的等待,然他不想睁开眼,亦不去怀念。 他是凤凰,改不了了。多少年之前,当他披上这身象征命运的黑袍,将自我的容颜掩饰在深邃的黑暗之下,他便是一只在怨恨与恩惠之中重生、披着黑色羽毛的凤凰了。若想褪掉这身黑得刺目的羽毛,除了,死亡。 身上刺痛依旧,如从地狱鬼门前折返,只是少了一股再世为人般的悸动以及对于生得渴望。或许,他根本不想活下来,亦或许,落入太湖怪医的手中遭受无尽折磨是他为自己安排的死法。然则事与愿违,他被最不想见到却又最想见到的人救下,那个男子当时的决绝,他听得清楚、看得清楚、嗅得清楚,全都一清二楚。 可是,又能怎样?如果命运皆是玩笑,那么他又能再认真什么? “傲儿,我知道你醒了。”似有欣慰又似有哀愁的语声飘扬,小屋之中的空气如若震动了一下,而后周遭安宁,只剩微弱的呼吸声。 可是黑暗之中的凤凰、天渊眼中的傲儿并不说话。他不想就这样相见,他不愿以一个弱者的姿态来寻求他的保护,这里不是天朝鬼谷,时光亦不会再回到那年那天。 “傲儿,或许你并不想见我,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再丢下你不管。”那一年的无声离开并非他绝情,只为情到多时,他考虑太多,便也耽搁了太多。 “傲儿,你我都知道,逃避终究是没有用的,我们需要心无芥蒂地谈谈。”天渊明白,他与傲儿都再不能回到过去,他亦从来没有想要回到过去。而就算回到过去,血灾或许还会出现——就算沉寂淡隐了多年,他依旧无法泯灭骨子之中的正气凛然。 他不是佛,参不透尘缘慈悲为怀,他也不是魔,学不会人命一剑带过。可是他又是佛,苍生享受过他以执念的屠刀描绘出的福泽。他也是魔,黑暗环绕在他的周身安排一出又一出轮回的因果。 然他,又只是一个凡人,改不了阴晴圆缺,戒不掉悲欢离合。就如此时他真诚的挽留,却依旧换不回一个结果。 “傲儿,在你熟睡之时,你的嘴巴会微张。”天朝鬼谷的岁月,他曾多少次伴在傲儿的床边,直到确认幼童熟睡的面孔,他再离去。那一夜亦然相同,鬼谷的安和夜色,傲儿的安和面容。而后,披星戴月,他迈下出谷的步子,他心中豪情万丈的要赠天下一个鬼谷般无忧。 他一直记得,这个便是傲儿本人亦不知的下意识习惯,所以,傲儿伪装的再好,亦不过是一出早已穿帮的戏。 天渊看到,傲儿的眼角微微抽动,他终于愿意醒来了。 “你想和我谈谈?”苍白无血色的唇,翻出冷漠的言语,凌霜傲的双目有暗淡的光芒。 “是的,傲儿。”天渊坐在床畔,眉目安详,可是凌霜傲却扭过脸去—— 可能,他不敢看天渊的面容,他怕已经戒掉感情的心会再次泛起异样的波动。 亦或许,他不再承认过去所谓的情感,铁了心要一意孤行。 “傲儿,你根本不想杀我,上次不过是你有意布下的局,用一场你为我安排的死亡来蒙蔽黑暗之中的虎狼。”天渊想执起傲儿的手将之放在掌心,曾经那些寒儿偶遭风寒的夜晚,他便是这样陪伴。 可是凌霜傲的手有被钢钉贯穿的伤口,天渊不敢触动。 “那你为什么不死?”这个‘死’字凌霜傲说得尤为在意,如果他的良苦用心被参透,又为何会出现今下的一幕? “我还不能死,还有太多的事需要我去做。”天渊从来没有想过用一死了之来跳过如今这段悲伤的年月,为了一个梦中曙光,他多少次努力地活着。这一次,亦不例外。 “你以为你是谁?斩灭魔派为民除害的大英雄?你真伟大!”凌霜傲的齿间蹦出轻蔑与冷嘲,那些被人冠以的名号,什么也代替不了。他是亲身体会过绝望的人,他最知道。 天渊闭目微叹,“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凡夫俗子一个。仗着两式武功,又借着年少轻狂,曾经看似风光地走过一阵。可是到头来,我却丧失了很多生命之中举足轻重的人。比如,你的父亲,我的结拜兄长凌曙念。那些日子,他是如此关照我,丝毫不介怀我沾满鲜血的手,在我被万人仇视又受了伤之时,依旧愿意与我共执三株同生共死的清香,再带我到天朝鬼谷一避风浪。然最后我还是决意离开,直到好多年后我才突然明白了你父亲的用意。他最本初的想法,不过就是让我在与世无争的鬼谷之中修身养性,再不要参与滚滚红尘无尽的杀伐。可是那时的我根本不懂,放不下心中的执念,最终错过了太多。” “哼,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不会有相遇的契机。曾经的凌霜傲已经死在段青岩的手中,现在的凤凰是‘逆杀’的头领,你不可不除的敌人!”凌霜傲,或者凤凰,斜目睨向天渊,如果天渊动手杀了他,倒也是畅快的了断。可是这不可能,他也知道,就凭一再无法抗拒、以及未曾改变的温暖气息。 “是,有些人错过了一次,便错过了一生。但有些人,却是可以寻回。”这一句,天渊,坚决。 “你寻不回凌霜傲了,死心吧。”牙关紧咬,十六岁的少年一再泯灭曾经的自我又需要积存多大的勇气? “不,我已寻回,因为你就在我身边。”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赢了。 “弄清自己的身份,你在我凤凰眼中,什么也不是。” “我已经确认过自我的身份,而一经确认便更知责任重大。我是你父亲的结义兄弟,便是你的叔叔,你改变不了。” “妄想,做梦!” “我亦已确认过这是真实的世界并非梦幻。” “传言之中的冷血血灾何时学会了这般伶牙俐齿?”凌霜傲冷言,眉目之间没有感情。 “为了你,迫不得已。”传言之中的冷血血灾说道,可是在傲儿面前,他几时冷血过? 或许是习惯般回以冷笑,可是心中又何尝会好受?是十六岁的少年,却早在风霜之中打磨,好多事情他都再清楚不过,只是强迫自我不去承认。若否,血渊之中的他不会绝尘而走,青石桥边的他那一刀也不会刺偏。 “说得那么好听,为了我?那你到底为我做过什么?” 静默,这一句足以点燃天渊的悲伤。凌霜傲一言见血,他荆天渊又到底做过什么?便是曾经的幼童又得到过他几番关怀? “傲儿。对不起。”天渊言有落寞,这条路上,他们一再错过,他的爱传送不来。 “收起你的道歉。从今天起,我们恩怨两清。下一次再见,我们必有一人会死。”凌霜傲慢慢起身,如果神鬼不知的逃脱已然落空,那么他便正大光明的离开。 一道熟悉的目光,一双坚实美好的手,一句挽留之意明显的话,却又让少年放下固执的举动,茫然地留在床上,“如果我们二人必有一人会死,那么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凌霜傲无言以对,第一次“狼狈”的理屈词穷。是这个男子的出现更改了他童年的崇拜与信仰,又是这个男子的出现紊乱了他少年的残忍与悲伤。五味杂陈的心,又该如何在萌泛春意的时光之中回归如常? “爹爹,爹爹,药好了。”寒儿小有冒失推门而入,只怪碗中药有流落烫了他的掌心。 “来,傲儿,喝药。”天渊接过寒儿手中的药,温和说道。然凌霜傲却扭过脸去,这样的情景只出现在鬼谷的日月,如今的他再适应不来。 “收起你的同情,我不需要。”凌霜傲说道,而他拼命想收起的,是他许久不曾展露过的脆弱。他僵持的起身动作重新舒展。此时他方察觉,身上的黑袍已被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蓝色衣衫,不合身,竟却温暖。 “不可以!”言者是寒儿,他张开双臂站在凌霜傲的身前,眉皱如一叶月牙弯,“你不喝药伤怎么会好!”这些话,更多的是为父亲而说。日趋成熟的他知道,父亲的心中铺满了对凌霜傲的在乎。就像父亲,如此在乎他一样。 “我的事,不需要你们去管。”如果冷漠不是仅剩的唯一表情,那么凌霜傲又怎么舍得将这些真诚敷衍?如果不会感谢,那么便不感谢好了,至少,他还存有真心。他学不会表里不一的欺骗。 “傲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养好了伤,你若执意要走,我不拦你,可是现在,你走不出这扇门。”天渊知道,自己无权违背傲儿的意愿,可是若是让傲儿拖着伤躯就此离开,他便不配再叫他一声,傲儿。作为长辈,作为傲儿的叔叔,他有权干涉,以及在傲儿今后的人生,他皆要扶正傲儿的身子,让少年走出这段深邃的黑暗。 夺过天渊手中的碗,半饮碗中苦药。喉间生痛,舌间留味,他不曾皱眉,他吃过的苦怎是一碗药可比拟?再扬首,碗已见底,胸腔起伏,腹中生暖,他却又皱眉,这些带着怨恨的年间,他享受过的暖却竟比不上这一碗! 抑制自我,不再多想,“现在你满意了?” “是。傲儿,躺下休息,我会一直都在这里。”天渊说道,就算不眠不休二十夜晚,他也不会让傲儿逃跑。少年掩饰不住的感情流露,是对他最好的安慰,以至让他连同自我身上的伤痛,一并忘怀。 凌霜傲的心中有无法言喻的气,便如突然之间丢失珍贵的物什,千百寻找终究徒劳。然他又很快的否定,他根本未尝拥有过这般值得纪念的东西,以至于让他仅作比拟皆会无迟疑的推翻。 “你爱怎样就怎样。”凌霜傲躺下翻身而睡,关掉今日说了太多话的嘴。如果强行离开不过徒劳,那么他便安静的睡觉。rou体凡胎,经历惨绝的折磨不可能无恙般安枕。反复如轮回般在假寐之中细数这一刻飞蛾扑火般的痛,便像那些岁月为他清点的伤口——一刻,不曾,愈合。 天渊能怎样?他只想这样安静看着傲儿,宽松的天蓝色外衫包裹侧身的背。他贪恋了这一刻的光景,在这沉这静这黄昏,亲手为少年盖上被子,在这冷这寒这春初,感受少年心口的一抹温热——尽管只是不确定的猜想,他依旧愿意执着的相信,少年定然会回归到初时的模样,那时鬼谷情,那时爱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