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惊人的坏账
虽说王加根在经济审判室上班,但他一直认为这个机构名不正、言不顺,心里感觉蛮别扭。 法律上明文规定,审判人员与案件有利害关系,或者与案件当事人、诉讼代理人有其他关系,可能影响对案件的公正审理时,当事人有权申请回避。郑庭长和潘蕾是法院工作人员,其工作业绩及经济收入,又与银行收回的不良贷款直接挂钩,显然与案件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他们与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员工合署办公,天天搅和在一起,当然“有其他关系”,可能影响对案件的公正审理。因此,只要对方当事人申请他们回避,他们就不能参与案件审理。 就算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不知道这些规定,但孝天市法院的头头脑脑们应该是清楚的呀!明知道这样做不合法,他们还要坚持这么弄,显然都是利益在驱使。市法院为了从A银行多捞点儿钱,A银行为了借助市法院的审判权收回不良贷款——这对双方都有利,所以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借贷纠纷案件债权债务关系明晰,债务人明知道自己理亏,也不会花钱去请律师,通常都是自己打官司。他们根本无暇顾及申请回避这方面的规定。 既然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王加根也不准备去当半吊子。“银法合作”也好,钱权交易也罢,只要能够把A银行孝天市支行巨额的不良贷款收回来,也算是一件好事情。他向饶春芳要了一份不良贷款清单,尽快进入工作状态。 清单是用两侧带有圆孔的白纸打印的。一张一张连接在一起,如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王加根看了看清单的页码,总共有二十六页。他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看不良贷款的户数和金额,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惊得目瞪口呆。 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不良贷款有五百多笔,本息合计近两亿元。单笔贷款金额从几百元到几十万元不等。借款人有的是单位,有的是个人。贷款逾期时间也各不相同,短的只有几个月,或者一年多,长的已经超过了十年。还有中国A银行成立之前,以“中国人民银行”的名义发放的贷款。 “这是截至今年六月末的数据。今年三季度新增加的不良贷款还没有统计在里面。”饶春芳面无表情地告诉他。 王加根非常疑惑:“我记得支行今年六月末的贷款余额是三亿五千多万元,你这张表上不良贷款就接近两个亿。那么不良贷款不是占了全部贷款的一大半?比正常贷款还要多?” “少见多怪!这有什么稀奇的?”饶春芳不屑一顾地回答说,“表上的数据还是好看的。这里面还有很多水分,实际的不良贷款比这要多得多。有的逾期贷款展期了,有的借新还旧化解了,或者已经核销了。还有的贷款,根本就没有在报表上反应!比如支行办的房地产、信托、银行卡那些实体单位,两头在外,账外经营。他们究竟发放了多少贷款,形成了多少不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底细!” 贷款展期?借新还旧?贷款核销?两头在外?账外经营?这些专业名词让王加根听起来如同云里雾里,似乎进了云雾山。 为方便大家理解,我们还是简单地介绍一下。 贷款展期,就是把贷款期限向后延长。这种情况由借款人提出申请,必须经贷款银行审核同意。延长的期限是有限制的:一年以内的短期贷款,展期期限不得超过原来的期限;五年以内的中期贷款,展期期限不得超过原贷款期限的一半;五年以上的长期贷款,展期期限最长为三年。如果贷款展期后,借款人到期还是还不了,又不能突破展期的期限,怎么办?要想让贷款维持正常状态,还可以借新还旧。从字面不难理解,就是借一笔新贷款,把旧贷款还掉。这种缓释不良的做法,适用于那些生产经营正常、能够支付贷款利息的借款人,而且必须是周转性质的流动资金贷款。 贷款展期也好,借新还旧也好,都是把即将逾期或者已经逾期的风险贷款,转化为正常贷款的变通性做法。但总有一些发放出去的贷款,无论银行采取什么方法去挽救,最终还是变成了不良。这样的坏账年复一年地往下转,累积的应付利息也没什么意义。本金和利息永远也收不回来,还让银行的经营指标不好看,不利于银行内外部的考核,有损银行的形象。怎么办?如果经过评估和论证,贷款已经完全没有收回的希望,就可以申请把这样的贷款核销掉。 可能有人会这样想,那感情好啊!我到银行去贷一笔款,然后死乞白赖地不归还,一直拖到银行作为呆账核销掉。这样的话,我贷的那笔贷款就不用还了。 这种想法当然是天真和愚蠢的。银行又不是福利院,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并非每一笔贷款都可以核销。核销贷款必须符合一定的条件,而且要履行严格的程序和手续。 申请核销的贷款首先必须是呆账,是经过多种努力仍然没有办法收回的,并且确认已经完全没有收回来的可能性。比方个人贷款,除非借款人已经死亡,又没有任何财产。只要借款人还活着,他在银行的贷款就不可能核销。要是单位贷款,除非借款单位已经停止了生产经营活动。厂垮人散,或者宣告破产,又没有任何可以执行的财产。只要借款单位还存在,其在银行的贷款就不可能核销。核销贷款只有银行同意不行,还要经过财政部门的审批。根据单笔呆账贷款数额的大小,审批的权限也不一样。数额越大,审批的银行和财政部门的级别就越高。每核销一笔贷款,都要等额扣减贷款银行当年的收益。也就是说,贷款核销银行是要付出代价的,要用经营收益去冲账。并非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把贷款从账上一抹就完了。 国家对贷款核销的各个环节都有严格的规定,如果违反这些规定进行审批,将会承担相应的责任,受到党纪、政纪和法律的惩处。不过,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由于巨大经济利益的驱使,总有一些人在贷款核销上弄虚作假,以身试法,把本不符合核销条件的贷款核销了。 贷款核销后,银行是不是就可以对核销的贷款完全不管呢?当然不是。因为核销的贷款并没有形成事实上的损失,银行会作为账销案存资产,建立专门档案,进行专项管理。政策性的贷款核销后,还有可能获得一定的补偿;因工作失误而核销的贷款,有可能重新收回来。如果已经核销的贷款得到补偿或者重新收回了,就必须把核销的账务再恢复,用收回的资金偿还贷款,同时把扣减的收益调拨回来。 至于饶春芳说的两头在外,账外经营,则是典型的违规经营行为。存款和贷款都不进入资产负债表,所得收益作为单位的“小金库”。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成立的房地产信贷部、信托投资公司、开发区投资服务部这些经济实体,都存在类似的问题。 “如果把那些隐藏的不良贷款都翻出来,支行的不良贷款率绝对要超过百分之八十!”饶春芳信誓旦旦地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八成以上的贷款是坏账,正常贷款不到百分之二十。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如果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贷款能够收到利息,而存款利息又必须一分不少地付给存款人,银行肯定入不敷出啊。那么,银行怎么可能赚钱呢?利润又是从哪里来的? 当王加根提出这些问题时,饶春芳和老易不约而同地笑了。 “赚钱?你真是大白天里说梦话!”饶春芳现出满脸的嘲弄,“孝天市的A银行、B银行、C银行和D银行,有哪一家银行是赚钱的?全他妈的连年亏损!每年都要亏个大窟窿。” “别说孝天市,就是HUB省,也没有一家银行是赚钱的。全国赚钱的银行也找不出几个来。”老易随声附和。 真是这样么?既然银行不赚钱,为什么银行工作人员的工资那么高?各种福利待遇那么好?既然银行连年亏损,为什么行长们花钱都那么潇洒?动不动就公款旅游,大吃大喝。银行的房子修得那么漂亮,高档汽车买得那么多。这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王加根真的糊涂了,对银行有了越来越多的神秘感。 他想解开的这些疑团,可饶春芳和老易也解释不清楚。看来只能等日后有机会,再去慢慢地弄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必须从那裹脚布一样长的不良贷款清单中,挑出几笔来起诉,交给郑庭长审理。只有这样,大家才有事做,新成立的经济审判室才能运转起来。 起诉谁呢?清单上的这些借款人,王加根一个也不认识,对于他们的情况更是两眼一抹黑。挑几笔金额比较大的吧!如果贷款金额太小,劳神费力地起诉,走那么多复杂的法律程序,又收不回来几个钱。划不算!就起诉那些贷款金额较大的企业。这些企业贷款不仅金额大,而且逾期的时间都很长,会不会已经超过了诉讼时效呢? 王加根突然警觉起来。 根据民法通则的规定,向人民法院请求保护民事权利的诉讼时效期间为两年。意思是说,从知道自己的权利被侵害时算起,如果超过了两年时间,再去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法院一般不予保护。以借贷纠纷案件为例,如果借款期限已到了,借款人没有还钱,银行的权利就受到了侵害——这就是银行知道自己的权利被侵害的时间点。从这一天算起,银行必须在两年之内主张自己的权利。否则就超过了诉讼时效,难以得到法律上的支持。 诉讼时效因为提起诉讼、当事人一方提出要求或者同意履行义务而中断。从中断时起,诉讼时效期间重新计算。比方贷款到期后,如果银行向借款人提出过还款要求,或者向法院提起诉讼,诉讼时效就中断了。接下来,诉讼时效从中断之日起重新计算,而不是从借款到期之日开始计算。 清单上那些逾期时间超过两年或者接近两年的贷款,王加根不知道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催收过没有,拿不准哪些是在诉讼时效以内,哪些已经超过了诉讼时效,因此不敢盲目地起诉。在与郑庭长沟通和交流过后,他决定到到支行信贷部门去了解一下,翻阅信贷档案,并向洪远平行长汇报——不论起诉哪个借款人,都必须征得洪远平的同意,还要取得他的授权委托书。 王加根来到支行信贷股查阅信贷档案时,再一次震惊了。 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信贷档案室很宽敞。方方正正地一个大房间,放眼望去,全是绿色铁皮柜。铁皮柜一字儿排开,如同图书馆里的书架,但每个柜子都是锁着的。打开铁皮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档案盒。档案盒上都有编号、借款人名称和归档日期——这些与加根的想象差不多,可打开档案盒一看,就与他的预想相差甚远了。
信贷档案是银行记录和反映信贷业务的重要文件和凭据。在王加根的想象中,中国A银行的信贷档案管理一定很规范。每笔贷款有一个专门的档案盒或者档案袋,分门别类地装着借款人的基本资料、借款申请书、借款合同、借据、抵押权证、质押存单、担保协议、银行综合管理的各种资料,实际情况却让他非常失望。几乎所有的信贷档案都存在资料不全的问题。有的档案盒里就一张借据,其余什么都没有。他关注的那几笔逾期时间较长的企业贷款,都没有银行信贷员的催收记录。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逾期时间两年以上的贷款,就全部超过了诉讼时效,根本没办法起诉。 眼见事态如此严重,他大着胆子走进了洪远平的办公室,一五一十地反映情况,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法律有这样的规定吗?”洪远平对诉讼时效的说法表示质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你该我的钱,我两年没找你要,借的钱就可以不还了?法律上作出这样的规定也太离谱了吧!” 王加根笑着说:“法律上确实是这样规定的。作出这种规定,主要是为了督促债权人及时主张自己的权利。” “蔡梅生他们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这么多贷款到期了,怎么会一直没有催收呢?信贷管理责任他们是如何落实的?”洪远平非常生气,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蔡股长吗?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没过一会儿,蔡梅生就气喘吁吁地敲门进来了。 洪远平也没叫他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问他,信贷股十几个人,还有各办事处的信贷员都是吃干饭的吗?贷款已经到期了,为什么没有去催收?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洪行长。”挨骂后的蔡梅生现出一脸的委屈,小心翼翼地辩解道,“我们信贷股的工作职责就是贷前调查、贷中审查和贷后检查。我们每天的工作,都是围绕贷款三查来开展的。贷款快到期的时候,我们都会提醒借款人筹措资金还款。要是逾期了,信贷员不可能不催收!打电话也好,上门也好,肯定不只一次两次。” “那信贷档案里为什么没有催收记录?”洪远平严厉地问。 “信贷档案?催收记录这些东西好像没要求归档吧。”蔡梅生回答,“不过,信贷员的工作日志里都有记载。” “工作日志里的记载有屁用!那是你们自己记的流水账,又没有借款人的签字。你说你催收了,别人说你没催收,打起官司来怎么说得清楚?”洪远平又大声地吼了起来。 蔡梅生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吱声了。 洪远平气呼呼地坐在转椅上,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王加根:“你说说,那些已经超过了诉讼时效的贷款,现在应该怎么弄?” 王加根看了看蔡梅生,又看了看洪远平,侃侃而谈:“超过了诉讼时效的贷款,现在没办法起诉,因为法院不可能受理。就算通过郑庭长这样的关系,勉强立案了,官司也难得打赢。不过,法律上同时规定,超过诉讼时效期间,如果当事人自愿履行的,不受诉讼时效的限制。因此我建议,发动全体信贷人员,对逾期时间超过两年和接近两年的贷款,进行一次全面的催收。逐笔下达《催收通知书》,要求借款人在送达回执上签字,还要求他们制定还款计划,出具还款承诺书。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们银行催收过,诉讼时效就可以中断,从催收之日起重新计算诉讼时效。这样的话,就为下一步的依法清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行!就按你说的办。”洪远平当即拍板。 话音刚落,他又打电话到支行办公室,让孙志雄通知全体行领导到会议室开会,研究不良贷款的清收转化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