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麻烦缠身
邹发松的死,在牌坊中学掀起轩然大波。 无论是上班时间,还是茶余饭后,教师们都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由于邹发松来这儿的时间不长,大家对他并不是很了解,加上事关男女关系,所以惋惜和同情的人并不多。有的人甚至兴奋得满脸通红,把这件事作为花边儿新闻津津乐道。 王加根听说过这件事,很快就联想起了他在襄花小学上班时,发生在花园火车站的那场车祸。当时也是一对陌生男女,抱在一起撞火车身亡,死后好几天都没人收尸。 为什么情侣们喜欢选择这种方式同归于尽?是因为撞火车死亡几率较高?还是因为撞击的时间较短,死的时候感觉不到痛苦? 上初中的时候,王加根曾看过一本叫《***之歌》的书,写的是解放军战士***舍身救列车的故事。大致内容是,解放军某部野营拉练中,在经过湖南衡阳时,一辆满载旅客的列车迎面急驶而来。列车的鸣笛声,使得驮着炮架的一匹军马骤然受惊,窜上了铁道,横卧在铁轨上,眼看一场车翻人亡的事故就要发生。就在火车与惊马即将相撞的危急时刻,***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把惊马推离铁路轨道。列车和旅客化险为夷,而***却被火车卷倒在铁轨边,身受重伤,经抢救无效死亡,年仅二十三岁。 在为***的英雄事迹所感动的同时,王加根当时提出过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不能把铁路轨道与人行道隔开?如果在铁路两边建起围栏,拉上铁丝网,人和动物不能走上铁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样的事故发生么?他的问话引起哄堂大笑。老师和同学们都认为他的提问很愚蠢:铁路线那么长,从BJ到广州有两千多公里,如何建围栏? “你以为是你们家自留地呀?简直是异想天开!”班主任老师当时曾经这样取笑他。 可如今,听过邹发松的死讯,他竟然又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过,他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有了成本意识,知道在几千公里的铁路两旁建围栏是需要巨额投资的,国家暂时还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做这样的事情。 关于邹发松为什么会走上绝路,众说纷纭。 最合乎情理的一种解释是,邹发松在季店中学教书时,与班上的一个女学生产生了师生恋。两人确立恋爱关系,而且已经同居了。他们这种既是师生、又是恋人的不正常关系,保持了一年多时间。 今年九月,邹发松从季店乡调到了牌坊乡,而且分配到了条件比较优越的牌坊中学。人随境迁,他心理上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加上他父母、jiejie等亲人的干预和开导,他决定与情人分手,断绝与那个女学生的关系。早已委身于他的女学生当然心有不甘,接二连三地写信与他交涉。倾诉衷肠,劝说警告,希望他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邹发松执迷不悟,下决心要离开那个女学生。 十月下旬,被抛弃的女学生来到花园镇,托朋友把邹发松约了出来。两人先是在镇上一家餐馆里共进午餐,然后一起坐火车去了WH市,上演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关于撞车细节,有两个不同的版本。 一种说法是,两个人事先已经约好了同归于尽,当列车呼啸而来时,他们走上铁道,紧紧搂抱在一起,共赴黄泉。还有一种说法是,女学生做好了死的准备,但邹发松并不想死,两个人曾在铁路边扭打,但最后他还是被女学生拽上了铁轨…… 不论哪种说法贴近事实,结果都是一样:两个年轻的生命就此结束了,青春的花朵已经凋谢。 每想到这一点,尤其是每天上班时,面对邹发松曾经用过的办公桌和靠背椅,王加根难免心痛。 他为小伙子可惜,觉得邹发松死得不值当,行为有点儿愚蠢。 有一天,王加根在翻阅报纸时,看到《孝天报》在搞“社会新闻征文”,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念头,可不可以把邹发松的事情写出来,以此警示世人?完全出于一种职业的本能,他一五一十地把这件事情写成了一篇通讯报道,投寄给了报社。 王加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篇题为《愚蠢的约会》的短文,后来会引火烧身,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让他失去了一次改变命运的重要机会。 稿件寄出去没几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王加根一家人吃过午饭,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子旁闲谈的时候,敞开的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王加根定睛一看,是孝天市第一律师事务所的魏律师。 他赶忙站起身让坐。 方红梅也赶紧地收拾桌子,热情地与魏律师打招呼。 魏律师我们并不陌生。白素珍第一次到孝天市告状的时候,她曾准备帮助白素珍代写起诉状,后来又因为患病没有帮成这个忙。 白素珍还专程去她家看过她。 魏律师是孝天市杨店乡人,高考落选后,在家里自学法律。她报名参加《民主与法制》杂志社组织的刊授学习,相当刻苦认真。尤其是在一次全国性的法律知识竞赛中,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她的突出表现,引起了当时的孝天市法律顾问处主任汤正源的关注。在他的极力引荐下,小魏最终被孝天市司法局破格录用,到法律顾问处从事法律服务工作。 眼下,她已经是孝天市第一律师事务所的在编律师。 王加根因为常去孝天市第一律师事务所找汤正源,与魏律师早就认识。在汤正源的策划下,他曾对魏律师进行采访,写过一篇宣传她个人的文章,发表在《律师世界》杂志上。他们就更熟悉了。 “给你带好消息来了。”魏律师坐定之后,从背着的弯月形皮包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王加根。 好消息?王加根非常诧异,疑惑地望了魏律师一眼,然后低头把那封信展开。 信是汤正源写的,说是孝天市政法高官曹云安要见王加根,叫他把自己发表的作品和取得的各种证件带上,抽个时间到孝天城一趟。 “什么意思?”王加根不解地问。 “不知道。汤主任安排我要到花园法庭办案,就写了这封信,让我带给你。”魏律师回答说,“估计是曹书记看中你了。” 不可能吧!王加根与曹云安仅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是他想调牌坊乡法庭时,曾和周菊凤的老公祝副乡长一起去找过曹书记。第二次是去年国庆节时,汤正源的女儿晶晶过十周岁生日,王加根去孝天城送礼,偶然遇到了曹云安。当时,汤正源曾把他介绍给曹云安,曹云安一个劲地称赞他“有才”。 未必是汤正源的溢美之词,让曹云安记住了他? 王加根来不及多想,赶紧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那些“狗皮膏药”,随魏律师一起坐火车赶到了孝天城。 他先到孝天市第一律师事务所找汤正源。 汤正源什么也没有说,就带着他前往孝天市委大院,直接去市政法委见曹云安。 曹云安看过王加根的《毕业证书》《律师资格证书》和各种荣誉证书,翻了翻他的作品剪贴本,以及他发表小说的杂志样刊,又询问了他的年龄、工作简历、家庭成员等情况。然后问:“你愿意不愿意到市政法委工作?” 到市政法委工作?这太突然了,太出人意料了。 王加根脑子一下子拐不过弯来,但他还是小鸡啄食般地点点头,说自己当然愿意。 曹云安笑着说,市政法委缺少会写材料的人,他早就想引进这方面的人才,只是苦于没有编制,一直没有办成。前不久他向孝天市高官提起这件事,市高官答应给市政法委增加一个干部编制。 “我们政法委办公室眼下只有小楚一个人。她是从市法院调过来的,送往迎来搞接待还可以,但文字水平一般般。”曹云安直截了当地对王加根说,“调你来主要是搞文秘这块儿,再就是负责全市政法口的宣传工作。我和几个副书记已经打过招呼,他们都比较赞成。你这边儿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相信你一定能行!”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加根激动不已,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调动手续全部由我们来弄,楚科长具体经办。你只按她的要求提供资料,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回去之后,照常上你的班,安心工作。不要声张,不动声色,不要对任何人讲。这次调动争取直达,一举成功,一鸣惊人!等调令寄到牌坊中学时,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曹云安慢条斯理地嘱咐道。 王加根当然也希望是这样。 这两年,他的调动一直光打雷不下雨,搞得他很没有面子。这次要真的能“不吼雷打闪就下雨”,也可以把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人震一震,让他们心服口服。 回到牌坊中学,王加根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他老婆。 方红梅高兴得什么似的。不过,她还是遵照曹云安的指示,没有告诉其他人。夫妻俩天天都在等待,等待着市政法委的调令,等待着司法部公布律师资格考试合格分数线。 时间真是难捱啊!每天都度日如年。 王加根晚上睡觉,几乎天天失眠。躺在床上,总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说没醒着吧,又老是在做梦;说睡着了吧,周围的一切又是那么清晰,一点儿动静他都清清楚楚。 他几次想去孝天城,打听一下消息,但因为手头没钱,不敢出门。加上曹云安叫他“不动声色”,他只好强迫自己按兵不动。安静!平静!冷静!这个时候特别需要静下来。静观其变,耐心地过好每一天。切莫轻举妄动,不然的话,就有可能自己弄坏了事情。 十二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王加根刚刚起床,就听到有人敲门。 他揉着眼睛,抠着眼屎,慌慌张张地跑去开门。 原来是牌坊中学校长肖玉荣。跟在她身后的,还有牌坊乡教育组长刘福民和人事干事丁胜安。 看到三位领导大驾光临,王加根以为调动有了消息,热情地搬凳子、敬烟、倒茶。所有的礼数尽到之后,他这才发现,来的三个人神情都有些异样,看他的眼光如同看怪物一般。
王加根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时,丁胜安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孝天报》,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问:“这篇报道是不是你写的?” 王加根一看是《愚蠢的约会》,回答说:“是的。怎么了?” 丁胜安懊恼地说:“你可捅了大篓子!惹了大麻烦!” 王加根莫名惊诧。 接下来,肖玉荣轻声细语了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她说,由于邹发松是自杀身亡,按有关规定,他死后是没有抚恤金和安葬费的。牌坊乡教育组和牌坊中学领导同情他,更可怜他父母,就想做点儿好事,向孝天市教育局打了一份假报告。谎称他是因公出差,在武汉遭遇车祸,意外身亡,并且说他是独生子女。孝天市教育局收到报告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可了这一“善意的谎言”。领导们签字同意后,又把报告转给了孝天市劳动局和孝天市人事局。就这样,上面批下来一千元钱抚恤金。鉴于邹发松是“独生子女”,还决定每月发给他父母生活补助费八十元,直到他的双亲去世为止。这份报告刚刚批下来,《孝天报》就登出了《愚蠢的约会》这篇文章。 “市教育局长在报纸上看到这篇文章后,暴跳如雷。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要求暂停发放邹发松的抚恤金。如果邹发松确实是自杀,不仅要取消抚恤金和生活补助费,还要严肃处理在这件事情中弄虚作假的当事人,以及犯官僚主义的干部。”刘福民接着说。 王加根听到这儿就慌了,赶紧申辩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抚恤金和生活补助费呀!我从来就没有听说你们向上面打什么报告,我完全是无意的呀!” 三个领导人都沉默不语。 好半天,肖玉荣才说:“我们相信你是无意的,连我都不知道还能申请这么多福利和照顾。” 刘福民也同意肖玉荣的观点,含糊其辞地说:“今天我们来找你,不代表组织。只是以我们个人的名义,来和你谈谈。我们也不是怕受处分,主要是考虑到对死者亲属的影响。说得直截了当一点儿,就是经济问题。邹发松的父母才五十多岁,假如再活二十年的话,每月八十元钱,你算算能领多少生活补助费。加上一次性抚恤金,超过两万元啊!你现在这么一搞,他们一分钱也得不到。你想想,他们刚刚失去儿子,如果再遇上这样的事情,对他们的打击该有多么大!” 丁胜安见王加根听后触动不大,就用威胁的语气提醒道:“邹发松的舅舅是牌坊乡政府办公室主任。这件事要是处理得不好,你和小方恐怕在牌坊乡站不住脚!发松家离牌坊中学这么近,现在农村就是那么回事,他们是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的……” “也不能怪我们弄虚作假,碰到这种不幸的事情,谁都想给别人办点儿好事,多积点儿德。”刘福民继续侃侃而谈,“孝天城关中学有个教师,因家庭矛盾悬梁自尽了。上吊嘛,不会是别人把他挂上去的吧?但所在街道出证明,说他死于心机梗塞,最后还不是按因病去世处理的!卧龙乡有个村干部,不知什么原因,从武汉长江大桥上跳下去了。各级组织都出证明,说他是为了植树造林,给公家买树苗时发生车祸而死的,最后还发文件表扬他因公殉职呢!如今办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太认真。认真就吃不成饱饭,连水都没得喝的。” 屋子里烟雾弥漫,烟头忽明忽暗。 说话声,咳嗽声和喝水的声音营造出一种非常严肃的气氛,像在举行一个重要会议和谈判。 听着几位领导苦口婆心的说教,王加根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些人规劝、诱导、威逼和恐吓,软硬兼施,肯定有他们的目的。 “挽回影响的措施不是没有。”刘福民终于回到正题上,“只要你在报纸上登个声明,说那篇文章与事实不符,我们就可以去市教育局解释。现在新闻报道失实的事不是没有。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不代表组织,仅供你参考。” 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王加根身上。 王加根完全被逼到了死角。 他再一次强调,写这篇通讯报道,自己主观上不存在什么恶意。他与邹发松前生无仇,后世无冤。虽然共事的时间不长,但关系还不错。他与牌坊中学、牌坊乡教育组和孝天市教育局的领导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不存在故意制造麻烦。但客观上,又的确是捅了篓子。出于同情,为邹发松的父母着想,他愿意写这个声明。不过,他写的声明能否见报,他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听王加根这么讲,三个领导人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起身告辞,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