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兴师问罪
王加根去向副校长肖玉荣请假时,没有获得批准。原因是,这天下午初三毕业班合影,学校已经请好了摄影师。 也是,毕业班学生与老师合影,他这个初三(1)班班主任怎么能够缺席呢?王加根于是与方红梅商量,今天暂时按兵不动,兴许下午或者晚上敬武就会回来的。万一没有回,明天他再出门去寻找。 下午组织学生合影时,王加根一直心神不宁,总幻想着敬武能够突然出现。但是没有。直到晚上十点多钟,他去男生宿舍查看时,敬武还是没有回学校。 第二天上午,王加根把自己的课程往前调,上完第二节课,就前往花园火车站赶车。 到孝天城后,他先去孝天一中,找在那儿复读的腊梅。 腊梅这丫头学习不能说不用功,但升学之路却艰辛坎坷。高考落选后,现在继续在孝天一中复读。她初中读了四年,高中也是四年,加上小学五年,已经上了十三年学。她和姐夫王加根是同一年出生的,小王加根的月份。王加根已经工作好几年,结了婚,有了孩子,她却还在为考学拼命。 唉,眼睛都快读瞎了,也真够难为她的!但是,生在农村,无依无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除了读书,又别无其他的途径。不管多么苦多么难,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也只能去挤这条独木桥。 今年马上又要高考了,但愿这丫头好运! 见到姐夫哥,腊梅显得特别高兴。嘴一直不闲着,叨叨的都是高考复习的事情。她说,考试一天天临近,精神越来越紧张。好多同学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为了补充能量,大家都到隔壁的孝天市一医院打氨基酸。因为怕耽误时间,不少学生让护士扎好针管后,就提着氨基酸瓶子回学校,坐在教室里一边看书一边吊水。教室如同医院的注射室,显得特别壮观和好玩儿。 “你打了吗?”王加根随口问道。 “我才不打那东西呢!我能吃能睡,花那冤枉钱干嘛?”腊梅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鬼知道氨基酸能不能补充能量!都是心理作用。不过,也有同学说,打过氨基酸之后,感觉精神强了许多。” 腊梅的话自相矛盾。 王加根一听就明白,她并不是完全不想打氨基酸,而是舍不得花钱。加根真想把准备给敬文的那三十元钱给腊梅,让她去打几瓶氨基酸,又担心这样做惹出新的矛盾。他记得下午出门时身上带了五十多块钱,于是从其中抽出两张十元票,塞给腊梅。 腊梅客套地推辞了一阵儿,最后还是收下了。 “敬武现在怎么样?马上就要中考了,他有没有一点儿希望?”腊梅突然这样问。 看来敬武没有来过孝天一中。为了不影响腊梅复习,王加根含糊其词地回答,敬武看上去情况还好,只是学习成绩太差,通过预考的希望不大。 告别腊梅,他迅速前往孝天地区财贸学校。见到敬文时,他直截了当地问敬武来过没有。 敬文一脸疑惑地摇摇头,问他弟出了什么事。 王加根于是简单地说了敬武的情况。然后,把带来的三十元钱交给他,就心急火燎地离开了。 坐在开往方湾的长途汽车上,王加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虽然他平时生起气来对敬武比较凶,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现在敬武不声不响地跑了,他又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敬武的人身安全。如果他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岳父母交待?还有外界舆论的压力。敬武确实不听话,但他平时的所作所为,外人并不清楚。别人只会看表面现象,认为他离家出走,是因为王加根在撵他。大家都会认为王加根心胸狭窄,容不下小舅子,不近人情。这两天,学校里已经有教师在议论,班上的学生看他的眼光也有些异样。 汽车的颠簸和浓烈汽油味,让王加根感到很难受。他不停地作呕,几次都差点儿吐出来。离方湾还有两三里路时,他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了,就叫司机停车,提前下车了。 浴着冬日的寒风,他开始往菜园子村方向步行。 敬武是不是回家了?要是待会儿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在岳父母面前,如何去解释这件事情?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这些问题,感觉这样的关系真是太难处理了。 到了岳父母家门口,见大门紧锁着,家里没有人。已经到了吃晚饭的钟点儿,人都去哪儿了呢?问左邻右舍,他们也不清楚。 王加根只好去方湾卫生院。 在医院食堂,他见到了正忙着开饭的丈母娘。丈母娘说,红梅她爸去亲戚家送礼了,她临时到卫生院顶班。 王加根问方湾卫生院的电话怎么一直没人接。 正在吃饭的医生和护士抢着回答,电话机一个月前就坏了,没人修,也没人换。整个医院就这么一部电话机,与外面联系一点儿也不方便。 忙完食堂的事情,王加根和丈母娘相跟着回菜园子村。 路上,两人自然而然地谈到了敬武。 方母说,敬武昨天回来过,说天气冷了,怕有倒春寒,回来拿了件棉衣,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听到这儿,王加根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他蜻蜓点水地提到,敬武回家没有跟他们打招呼。他和红梅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方母嗔怪道,对小儿子的不辞而别感到很气愤。 回到菜园子村,方母开始做晚饭。 让王加根感到奇怪的是:家里明明有锅有灶,柴禾也是现成的,但丈母娘却把鱼rou和蔬菜拿到邻居家,借用别人的锅灶炒菜。饭菜做好后,再端回家里。 “家里这几天吃斋,锅灶上沾不得荤腥。我下礼拜准备去黄陂木兰山拜佛。今年腊梅考大学,敬武考中专,求菩萨保佑他们。别人都说,木兰山的菩萨还是蛮灵的。”方母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听到这儿,王加根感觉有点儿心酸。 方母又问欣欣听不听话,说自己特别想,有时欠得流眼泪,可家里又走不开。 王加根宽慰道,欣欣乖得很,已经会叫“爸爸”“mama”了。把她放在地上,松开手能够站一会儿,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走路了。 晚上突然风雨交加。雨点打在瓦楞上噼噼叭叭地响,风穿过千疮百孔的土砖墙,屋里冷飕飕的。 王加根缩卧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望着漆黑的屋顶发呆。 也不知敬武回牌坊中学没有,他会不会跑到其他地方去?真让人担心啊!岳父母满怀希望地把他托付给我们,跟着我们上了三年学,结果却弄成这样一种局面!想起这些,王加根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他又突然记起带来的钱给腊梅和敬文之后,身上只剩下一块多钱了。如果绕道孝天城回家,路费都不够。看来返程只能从方湾步行到肖港火车站,搭火车到花园镇。 为了赶最早的一趟火车,他凌晨四点半就起床了。接过丈母娘递给他的雨伞和手电筒,顶风冒雨往肖港火车站赶。外面一团漆黑,地上满是泥泞和水坑,没有手电筒,根本就没办法行走。 雨依然在下着,还夹着冰雹,打在雨伞上叮咚作响。由于风太大,雨伞被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不时飘到王加根的身上。 出门走了没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衣衫单薄,根本无法抵御料峭春寒。特别是赤裸的双手,很快就冻麻木了,手指都难以伸直。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艰难地前行。穿过村庄时,即使无法看清道路,他也不敢用手电筒,害怕光亮招来村里的狗子,只有屏住呼吸往前摸。 马上就要渡船过瀤河了。这么早,有没有人摆渡呢? 还算幸运,他到达河边时,有两个卖菜的农民正在喊渡船。 过河之后,电闪雷鸣,风刮得更猛,雨下得更大了。王加根身上迎风一侧的上衣和裤管全部湿透了。鞋子浸了水,就像没有穿鞋袜,赤足走在泥地上一样。头发也打湿了,用手一摸就是一把水。脸颊发烫,火辣辣的,冰雹打在上面生疼。手背和手掌火烧火燎,而且发痒。他开始打喷嚏、流鼻涕,感觉有些头晕眼花了。 “为什么不向丈母娘要两块钱坐汽车走孝天城?为什么总是那么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真是个蠢货!天生的贱骨头!” 到肖港火车站后,王加根总算赶上了北上的慢车。买好车票后,又到车站门口的小吃摊上买了两个烧饼,围着别人的火炉烤了烤火,麻木的手指才慢慢恢复知觉。 在花园镇下车时,仍然在下雨。他一哧一滑地回牌坊中学。 进家门时,看见红梅抱着欣欣站在客厅里,笑眯眯的。 王加根估计已经有了敬武的消息。 方红梅说,敬武昨天下午就回了。问他去哪儿了,他一言不发,眼圈红红的,还不停地抽泣。他把自己的衣服和书籍都拿到男生宿舍去了,晚上没回来吃饭,今天早上也没来家过早。据聋子聂师傅说,敬武两餐都是在学校食堂吃的,在食堂挂的账。 “等一会儿你去喊他回来吃饭,再莫说他。别管他了!反正还有个把月就要预考。”方红梅絮絮叨叨地嘱咐。 “我哪儿还敢说他呀?我巴不得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王加根满腹牢sao地发泄道。 敬武这次离家出走,真的把他害惨了,也让他明白了许多事理,教会了他不少东西。 他手头的事情多如牛毛,哪儿有时间和精力为敬武怄气啊! 这个周末就是清明节,王加根准备回王李村老家上坟;四月下旬,方红梅要去应城县参加函授面授,除了代方红梅上课以外,他还要考虑欣欣怎么弄;四月二十五日,他要去孝天城补考《政治经济学》。工作上的事情就更繁杂:初三学生毕业考试,填写毕业生档案,办理毕业证书,组织毕业典礼,出“五一”“五四”专刊,发展新团员,语文备考分析,中考预考和正式考试……
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必须在六月二十号之前完成,总共就两个月时间。他为此愁得晚上睡不着觉。 清明节的前一天是星期六,正好不上班,王加根吃过午饭就去了花园汽车站,准备坐班车回王李村上坟。 他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都没有到双峰管理区的汽车。随后,来了一辆到周巷的班车。他算了一下时间,这辆车到周巷天就黑了,而周巷离王李村还有八里路,晚上一个人步行不安全,只得放弃这天出行。返回牌坊中学的路上,天下起了雨,他非常庆幸自己的决策英明。 第二天,王加根早晨六点钟就起了床。 天仍然在下雨。他管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上过早,撑了把雨伞,就踏着泥泞往花园镇赶。 到汽车站后,又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从花园通往周巷的公路上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所有的车辆都禁止通行。 这可如何是好?骑自行车回去?可下了一晚上雨,路上肯定不好走。特别是下孝花公路从双峰管理区到王李村那段儿,绝对全是烂泥,根本不能骑车。唉!今年清明节看来是回不了王李村了。 这样想着,王加根再次返回牌坊中学。 当天下午,一辆小吉普车开进了学校,停在了王加根家门口。 从车上走下王厚义,还有王加根的大伯厚仁和三叔厚道。三位长辈大驾光临,让王加根和方红梅甚感诧异。虽然内心里对他们没什么好感,两人还是表现出非常热情的样子,把他们迎进了家门。 “牌坊中学在这么偏个地方呀!我还以为在花园镇呢。”厚道刚在客厅里坐下,就发起了感叹,又问加根和红梅,“你们就准备在这儿干一辈子?没考虑换个好点儿的学校?这里多不方便啊!我们开车都找了好半天。” 王加根回答说,没关系,没路子,没得力的人帮忙,想调动谈何容易!不过,他们自己正在努力。方红梅在学本科函授,他在参加自学考试,都在奔文凭。等大学文凭到手了,有了资本,再去想其他的办法。 方红梅把欣欣交给王加根,系上围裙,进厨房去煮荷包蛋。 家里没有什么好吃食。和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他们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就是荷包蛋。 方红梅撬开蜂窝煤炉,烧了一大锅开水,然后把家里的十几个鸡蛋全部拿出来,一个一个地敲破,往开水里下。算上小车司机,共四位客人。每人四个鸡蛋,就得十六个。她一边往锅里打鸡蛋,一边数着数,生怕鸡蛋煮少了,待会儿分不匀。 客厅里,王加根抱着女儿,还在陪他爸、他大伯、他三叔聊天。 “你今天怎么没回王李村?”又是三叔王厚道在问。 王加根于是陈述了这两天去花园镇没坐上班车的情况,并且补充说,今天上午本来想骑自行车回去的,又怕路上有泥巴,不好走。 厚仁马上应和说,从双峰管理区到王李村那段路全是烂泥巴,的确不好走。他们开汽车回去,也只能把汽车停在双峰管理区。三个人脱掉鞋袜,打着赤脚走到村子里去的。 “你也可以把自行车停在双峰管理区,走回村里去嘛!”厚道接过他大哥的话,继续训斥侄子,“我们在潜江那么大老远都能够回来,你离王李村那么近,清明节为什么不回去?总说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对你好,你连清明节上坟都做不到!老人不是白疼你一场?” 王加根无言以对,但心里对他厚道盛气凌人的态度非常反感。 “还有。你爸妈和两个meimei去了江汉农场快一年,你和红梅为什么不去看他们?你们都是中专生,现在又在考大学文凭,怎么连尊老爱幼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王加根听到这里,已经怒不可遏了。 看来,三个老家伙是有备而来,就是来找他们的茬儿的。 我结婚时请你们,你们拒不参加我的婚礼;我女儿出世到现在,你们从来不过问。父亲背着我们卖掉王李村的房子,把钱全部卷走,不给我们一分一文。你们今天第一次见到欣欣,没任何表示,连客气话都没有,还来兴师问罪…… 回想起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新仇旧恨涌上王加根的心头。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义正辞严地指出:“请您说话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谁对谁错,谁是谁非,世人自有公断。您如果是这种态度,我们没办法交流!” 王厚道没有料到侄儿会这么回敬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恼羞成怒地喊了一声:“我们走!” 方红梅端着煮好的荷包蛋来到客厅时,厚仁、厚义、厚道正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走。 她本想前去挽留,却被王加根制止了。 他们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看着三个长辈爬上吉普车,目送汽车开出了牌坊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