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白班保姆
暑假补课结束时,距开学只有五天了。 新学年前夕,花园区教育组照例召开了全区教师大会。宣布各学校干部人事任免和教师调动情况。牌坊中学教师没什么变化,领导层有一点儿小调整。丁胜安被借调到孝天市教育局,校长职务暂时由张仲华代理。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没动,依然是宁海涛和邹贵州。最引人注目的变动,是女教师肖玉荣被提拔为副校长,成了学校“二把手”。 丁胜安调离,大家既不觉得庆幸,也不感到惋惜。 来牌坊中学之前,丁胜安本来就是行政人员。他不会教书,没承担过任何一门课程的教学。从教学业务方面讲,基本上是个外行。 和大多数当官的一样,丁胜安也想方设法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私利。比方,安排他的亲戚聂聋子在牌坊中学当炊事员;把他的农民老婆弄到花园镇百货大楼当营业员;经常以学校的名义去驻军部队借汽车,为他家里拖沙、拖煤、婚丧嫁娶,办他自己的事情;动不动就召集狐朋狗友来牌坊中学胡吃海喝,大快朵颐;他患病住院时,虚开发票,到邹贵州那儿报销双份的医药费…… 他以权谋私的次数和频率,比张仲华要多得多,从中得到的实惠,也是张仲华没有办法相比的,但丁胜安却比张仲华的口碑好,也没激起什么民愤。即使学校出台了什么不合理的政策和制度,大家都把账算在张仲华身上,对丁胜安网开一面。 开会发言时,丁胜安总是空话连篇,虚张声势;平常日子,除了吃吃喝喝,就是抹牌赌博,再就是在办公室里夸夸其谈,嘻嘻哈哈,与女教师打情骂俏。但教师们并不觉得他讨厌,更没有与他发生正面冲突。农忙季节到来时,大家还结伴去他家里帮忙,割谷,插秧,挑稻子,运麦秸。 丁胜安有这么好的人缘,主要还是因为他性格随和,再加上脑子利索,黑白通吃,经常左右逢源。当官当到这种境界,也是有能耐的表现。现在,他又从牌坊中学借调到孝天市教育局。大家听到这个消息时,吃惊是难免的。虽然鄙视他的圆滑和八面玲珑,但心里又不能不服气。 至于肖玉荣的荣升,大家同样比较惊诧。 从普通教师一下子提拔为副校长,很多人都觉得意外。尤其是王加根,心里还有点儿别扭。从教育教学PK情况看,肖玉荣是他的“手下败将”,现在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他的领导,他心里当然不服气。 张仲华担任代理校长,纯粹是走狗屎运。 新官上任三把火。花园区教育组召开的教师大会一结束,他就把参会的牌坊中学教职工召集到一起,要求大家八月二十八日正式上班,开会学习文件,并强调要记考勤。 二十八号上午,牌坊中学所有教师八点之前都到了学校,但张仲华忙于接待来找他办事的学生家长和客人,一直出不了宿舍。教师们被晾在办公室,百无聊赖,只得下棋、看报或者聊天。 一直到九点半,会议才正式开始。念了半个小时的文件,就没其他事情了,教师们各回各家。 下午休息。 二十九号的上班时间调整为上午九点。 同前一天一样,到十一点才宣布开会。张仲华忙于应酬无法参会,由肖玉荣组织大家学习文件。总共学习了二十几分钟,又下班了。 下午休息。 三十号不再规定具体上班时间,但要求教师们必须到校。大家陆陆续续来到学校,会也不用开了,据说该学习的文件已经全部学习完了。各人自由活动。聊天的聊天,下棋的下棋,或者邀班子躲进宿舍里抹长牌、打麻将。中午有考上中专的学生请客,大家又谈笑风生地去了那个学生家里喝酒。 下午休息。 三十一号上午,除了学校领导以外,其他教师一个也没有到校,连三个炊事员也溜之大吉。住在学校的程彩清一家人,坐着摩托车离开了。几个领导在校园里转悠了大半天,到下午两点钟还没有吃午饭。一个个饿得白眼翻,又不敢擅自离开,担心花园区教育组领导来学校检查。 王加根见领导们实在可怜,就在家里翻箱倒柜,倾其所有炒了几个菜,又让敬武去邹肖村小卖部买回几瓶啤酒,简单地招待了领导们一餐。 这四天时间,王加根的生活实际上也混乱不堪。 几乎每天下午和晚上,他都要去花园火车站接车,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可一直没有接到红梅母女俩。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最初相当愤怒,后来又开始担心。担心大人小孩生病,担心她们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和麻烦。 人们常说母子连心,其实父女也是连心的。方红梅之所以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回牌坊中学,还真是因为欣欣病了。 由于天气酷热,菜园子村又没有通电,用不成电扇。欣欣身上长满了痱子,到处是丘疹和水泡。一旦瘙痒起来,她就难受到哇哇大哭。脸蛋和眼睛胀得通红,两只小手在身上乱抓。越抓越燥越痒,大人见了甚觉可怜。 红梅和她妈不停地往欣欣身上擦痱子粉,不停地摇动着手里的蒲扇,给她解凉。有时实在没辙了,就把她放在脚盆里洗个冷水澡。结果,痱子痒没有止住,她又开始拉肚子。 临近开学那几天,腹泻相当厉害,有时一天拉十多次。小家伙胖乎乎的脸蛋瘦完了,眼眶显得特别大。 到了九月一号,实在不能继续捱下去,方红梅这才带着欣欣动身回花园。看着怀里病怏怏的女儿,她的眼泪噗噜噜直往下掉。外公外婆也掀起衣襟揩眼角。 别人家几个月大的小宝宝,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抢着带,或者有专职保姆全天候照料。欣欣呢?一出生来到这个世上就遭罪。爷爷奶奶各顾各,外公外婆走不开,保姆又没有找到。回到牌坊中学的家里,唯一的依靠只有爸爸和mama。 可是,爸爸mama还得上班呀!开学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方红梅一手拎着大包小包,一手抱着欣欣走出花园火车站,一眼就看到了守候在出站口的王加根。 这几天,王加根已经在牌坊中学与花园镇之间跑了十多趟。老婆的爽约,以及一次又一次的空等让他怒不可遏,让他心灰意冷,但他却不敢不接车。 他不愿意错过老婆和女儿,不愿意看到她们期盼和失望的眼神,更不愿意让她们受苦受累地自己走回牌坊中学。虽然每一次失望而归时,王加根都会在心里骂方红梅,赌咒发誓要报复她,见到她时当面叫她“滚蛋”!但是,当红梅母女俩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的愤怒却如夏天的冰雪迅速融化了。 他欣喜若狂奔过去,从红梅手里抢过欣欣,高兴得泪流满面。 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方红梅抱着欣欣,王加根推着小摇车,一家三口同时到办公室报到。 这种奇葩的场景教师们是第一次见到,因此都非常兴奋,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学校领导面面相觑,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对着他们笑笑。 在负责记考勤的副校长肖玉荣的提议下,领导们开了个简短的会议,研究王加根和方红梅的“特殊情况”。会议形成这样的决议:暂时不强求他们两人到办公室坐班,只要能够按时到教室上课就行了,但必须督促他们抓紧时间请保姆。 肖玉荣还提醒宁海涛,排课程表时,把王加根和方红梅的上课时间尽量错开,至少保证他们有一个人能够在家里看孩子。 得到这道“特赦令”,王加根和方红梅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两人暗下决心,要竭尽全力的工作,用教学业绩报答领导的恩情。 他们的女儿欣欣已经会察颜观色了。 如果大人沉下脸,对着她横眉鼓眼,她的小嘴巴就会一瘪一瘪的,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要是大人对着她笑,她也会喜笑颜开,笑得特别甜。白天她不怎么认生,谁伸手抱她,她都会张开双臂往谁怀里扑。但到了晚上,就只认方红梅一个人,非要mama抱不可,在mama的怀里才肯睡觉。 方红梅这天给女儿喂奶时,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小家伙把**咬得特别紧。吃完奶之后,也紧抿着嘴巴不肯张开。她强行掰开女儿的小嘴巴。嗬!长牙齿了。上下牙龈各有两颗米粒大小的乳齿,看上去还有点儿透明。 算了算,欣欣这天刚满五个月。 长了乳齿的小欣欣可不比从前了。吃奶时,她会突然狠劲地一咬,疼得方红梅直咧嘴。有人逗她,她依然会笑,但嘴巴咬着mama的**不松开。肚子吃饱了,动不动就把手指头伸进嘴里,自顾自地拼命吮。见到什么东西都要抓,小鞋袜,手帕,枕巾,白纸,抓到了就往嘴巴里面送,想尝尝是什么味道。实在没什么东西尝了,就抱着爸爸mama的脸庞啃。用搪瓷缸喝水时,也总是把搪瓷缸刮得“呼呼”作响。 躺在小摇车里,欣欣总是眼睛忽闪忽闪地随着气球和风铃转,嘴里伊伊呀呀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手里抓着塑料荷花小铃铛,高兴起来了就胡乱摇晃。胖胖的小腿小脚还有节奏舞动着,闹得大人根本就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事。 正在照看她的王加根或者方红梅这时就站起身,推着小摇车,送她去学校cao场上放放风,或者到办公室跟教师们玩。欣欣一进办公室,就成了大家的开心果。教师们都会凑过来抱她、逗她、故意整她。 这种宽松的环境有时也会拉起警报,特别是有上级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的时候。 如果接到上级领导要来牌坊中学检查的通知,肖玉荣总会提前给王加根或者方红梅打招呼,让他们做好“应急预案”,尽量不要把欣欣带到办公室。 领导们来检查时,通常会召集教师们开个会。王加根和方红梅需要同时参会时,就提前把他们的女儿“藏”起来。至于藏身之地,学校门房当然是首选,让门卫老宁照看。如果老宁也必须参加会议,他们就把欣欣送到部队抽水房,托付给广广黄。遇到广广黄出门不在抽水房,那就剩下最后一招了:把方敬武从教室里喊出来,让他暂时不上课,回家守着欣欣。
这种与领导“捉迷藏”“躲猫猫”的游戏,看上去似乎很刺激,但事后想想,又是多么无奈和辛酸啊! “还是请个保姆吧!”王加根说,“多花几个钱,免得总是这么尴尬,抚养孩子像做贼一样。” 方红梅表示同意。 不过,她对保姆的要求比较苛刻:要年轻漂亮、勤快能干,还要知书达理,是读过书的。 她说,小孩子跟谁长时间生活在一起,外貌就会随谁变化。不能找一个丑八怪来,把欣欣带丑了。 这种歪理邪说,当然没有什么理论依据。王加根心里很清楚,老婆实际上是怕花钱,总想这么一天一天地往前过,自己把欣欣带大。 肖玉荣此前试探地问过他们请保姆的事情,两人总是支支吾吾,说正在找。眼见他们老是拖着,肖玉荣也能体谅他们的难处,没怎么强求。反正牌坊中学只有他们一家是这种情况,没有人攀比。能马虎就马虎一点儿,放他们一马。 现在王加根和方红梅主动提出找保姆,肖玉荣则表现得特别热心。没几天,她就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来到了他们家里。 小女孩叫肖丽娟,邹肖村人,是肖玉荣的邻居。模样儿还算俊,据说是因为家里弟妹太多,父母负担不起,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 双方商定:肖丽娟吃住还是在自家,工作日的白天来照看欣欣,不干其他家务。周六下午和星期天休息,和学生上学一样。薪水一天一块钱,每月按实际工作天数结算。 肖丽娟上岗后,方红梅对她进行了全方位培训。 教她如何给欣欣穿衣服、端尿、换尿布、擦痱子粉、喂水,如何使用小摇车,嘱咐她哪些东西可以给欣欣玩,哪些东西不能交到欣欣手里;告诫她抱孩子或者带欣欣出去玩时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能去;要求她教欣欣看图片识物…… 絮絮叨叨,比在教室里给学生讲课还要仔细。 肖丽娟不住地点头,嗯嗯嗯地答应着,诚惶诚恐。 虽然交待得比较详细,肖丽娟听得也非常认真,但方红梅还是不放心。上班时,隔不一会儿就溜回家里看一看。如果听到欣欣的哭声,她哪怕正在教室里上课,也会马上停下来,让学生们自习或者读课文,急匆匆地跑回家里。 欣欣刚开始与肖丽娟相处时,总是要哭闹一阵子,不肯离开爸爸mama。不过,肖丽娟很有耐心,也很机灵,总能想办法让欣欣慢慢消停下来。 她打开录音机,播放磁带,让欣欣听小时候的啼哭声和笑声。“另一个”小朋友的喜怒哀乐,常能让欣欣安静下来,好奇地东张西望。肖丽娟不失时机地把她抱起来,在家里到处走动。教她辩认墙上五颜六色的图片。指着男娃娃头,告诉她“这是小哥哥”;指着女娃娃头,告诉她“这是小jiejie”。 方红梅觉得保姆的表现还不错,上班时溜回家里“巡查”的次数就慢慢减少了。 欣欣醒着时,肖丽娟陪她玩,陪她乐,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总有事情做,忙得不亦乐乎。可一旦欣欣睡着了,肖丽娟就无事可做,感觉特别无聊。她要么默默地坐在屋子里发呆,要么在客厅、卧室、厨房之间转悠,或者打开后门,到后院子里透透气,不知道干点儿什么是好。 方红梅有次回家里碰到这种情形,就从书柜里找了两本《知音》和《家庭》杂志,递给肖丽娟,叫她坐在欣欣的身边看书。并且说,看完后可以自己到书柜里去换。 肖丽娟非常高兴。 后来的日子,只要欣欣睡着了,她就马上到书柜里找她喜欢看的书籍。除了杂志,她对砖头一样厚的小说也特别感兴趣。连《红楼梦》《德伯家的苔丝》《静静的顿河》这些中外文学名著她都看得津津有味。由于被书中的故事情节所吸引,欣欣睡醒了,她仍舍不得丢下手里的书本,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书继续看。 再后来,即使欣欣不睡觉,肖丽娟也不抱她了。把欣欣放在床上或者小摇车里,让小家伙自己躺着玩,她凝神专注地看小说。 有时看得入了迷,连给欣欣喂吃喂喝、端尿端尿都忘记了,以至于欣欣经常把大小便拉在裤裆里,搞得床上或者小摇车里到处都是。 “怎么能这样?我们花钱是请你来看孩子的,不是请你来看书的!”方红梅很不高兴地唠叨着,板着脸训斥了保姆几次。 肖丽娟感觉很不好意思。 她答应改,下不为例。可一旦家里只剩下她和欣欣两个人,她还是抵不住书本的诱惑,仍然偷偷地看书。 终于有一天,因为她的疏忽大意,欣欣从床上滚到了地上,额头上隆起好大一个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