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有惊无险
自从方红梅怀孕后,王加根就在为胎儿的健康而担忧,原因是受孕期间他正在患病。尤其是那些让他浑身发痒的红疙瘩,别人说是疥癣,他却害怕是荨麻疹。 书上说,夫妻任何一方患荨麻疹时怀孕,都有可能导致小儿先天性痴呆。还有,王加根那段日子一直在喝酒,而喝酒对胎儿也是有不良影响的。 每想起这些,他心里就格外不舒服。这十个月他完全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同时又怀着侥幸心理,希望没什么问题。虽然每次孕检医生都说胎位正常,但不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他那颗悬着的心就落不了地。生男生女无所谓,他也不奢望红梅能给他们生一个神童,但千万不能是一个有生理缺陷的孩子啊! 他天天在心里祈祷,并且嘱咐老婆多吃对胎儿的身体健康、特别是对智力发展有帮助的食品。 心里这么想,口里这么说,可又哪儿有能力照书上列出的食谱清单,去买哪些山珍海味呢? 还完学校那两百元借款,王加根首先想到的就是攒钱买一部收录机。听别人讲,让孕妇多听音乐有好处,书面语叫“胎教”,能够让胎儿更聪明。 春节过后,他们一咬牙,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买了一部单卡收录机,又买了一大堆好听的音乐磁带。 王加根天天提醒方红梅听音乐。只要有时间,就让她坐下来静静地欣赏。还别说,这一招真的挺灵。 每当音乐响起时,方红梅就感觉肚子里的胎儿动得特别厉害,手舞足蹈,仿佛是在跟着音乐的节拍跳舞。 平常日子,王加根也是想方设法让老婆心情舒畅,保持情绪稳定,避免受到工作和生活中各种烦恼的干扰,以免精神受到刺激,对胎儿产生不良影响。可以这样讲,为了他们后代的健康成长,王加根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已经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首先让他们面临的严峻考验,竟然是难产。 王加根拖着平板车,过铁路中道口进入花园镇,又沿路吼叫着提醒行人让路,走过了好几条街道。 到达孝天市二医院门口时,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的衣服都汗透了。把老婆扶下板车后,他赶紧到收费窗口去挂号,让丈母娘先搀扶着方红梅去二楼妇产科。 待他挂过号蹬蹬蹬地爬上二楼时,方红梅已经坐在妇产科候诊。一个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女医生正在问她情况。 王加根赶紧过去交挂号的单据。当他准备把单据递给女医生时,一下子愣住了。 那女医生也愣住了。 “周菊凤!” “王加根!” 两人分别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一下子显得特别兴奋。 原来,他俩是杨岗高中的同班同学。 王加根上高中时,班上的女生没几个,成绩好的女生就更少。周菊凤属于成绩特别好的女生,堪称凤毛麟角。临近毕业时,不少男生向她发起猛烈进攻,试图俘获她那颗少女的心。据说还有两个男生为了她进行过决斗,到学校附近的麦田里打得鼻青脸肿。 王加根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加上特殊家庭环境的影响,对男女方面的事情知之甚少,属于尚未开化的糊涂虫,没有参与这些是是非非。 周菊凤和王加根同一年参加高考。 预考时她的总分是全校第六名,排在王加根的后面,可正式考试时,她却出人意料地过了大专线,被湖北医学院录取了。 那些名落孙山的多情男生自然退避三舍,不敢对她痴心妄想了。 王加根马失前蹄读了孝天县师范学校,也不好意思与她联系。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五年。他们既没有再相见,也没有对方的任何消息,没想到今天竟然在孝天市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不期而遇。 “我去年医学院毕业后,就分配到这儿上班了。”看到王加根已经结婚,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周菊凤感到很惊讶。 “这么巧!” “还是你先进!”周菊凤一边开玩笑,一边认真地给方红梅做检查,“我连男朋友都没谈呢。” 检查完毕,周菊凤安慰他俩说,胎儿头部朝下,胎位是正常的。分娩困难,可能是因为孕妇产力太小,不一定要剖腹。只要孕妇多吃东西多喝水,注意补充能量,再等几个钟头,也许就能够生下来了。 王加根准备去街上买食物,可方红梅说她没一点儿胃口。 从昨天发作到现在,二十多个小时了,她只吃了一个鸡蛋,喝了几杯白开水。 “如果实在不想吃东西,那就输液吧!”周菊凤建议道,“打葡萄糖也能补充能量。” 配好药,给方红梅挂上吊针后,她又吩咐其他护士搬来一个半人多高、形如炮弹的氧气瓶。用塑料管连接方红梅的鼻腔,向体内输氧。 看到接生的医生是王加根的同学,对自己照顾得这么周到,方红梅感到很欣慰。心理压力明显减小了,精神上比较放松,似乎肚子也不那么疼了。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感觉比较困倦,于是闭上眼睛,试图睡上一觉,恢复一些体力。 “外面有椅子,要不你们也去坐一下。”周菊凤对王加根和他丈母娘说。 “坐倒不必了,我们去街上吃点东西吧!肚子实在太饿了。” 一昼夜忙前忙后,王加根和方母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又累又困,饥寒交迫,确实需要补充能量了。 “去吧!去吧!这儿有我,你就放心吧。”周菊凤笑着说。 王加根于是带着丈母娘下楼吃东西去了。 一直等到天黑,胎儿还是没有“奔生”。 当天午夜和凌晨,已经下班的周菊凤两次从宿舍赶到病房,对孕妇进行检查,依然没什么进展。 第三天早上,方红梅的宫颈口还是三指宽,仍然没有达到正常分娩的四指宽要求。 王加根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了,要求进行剖腹产。 周菊凤也认为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她让王加根在病历上签了字,吩咐护士们准备手术。然后,拿来一把刀具,专心致志地为孕妇刮**。 与自己的女同学、一个未婚女子共同面对老婆的裸体,王加根有些尴尬。他本想回避,但周菊凤似乎并不介意,也没有提出这方面的要求。王加根也就赖在产房了。 说实话,他放心不下老婆,不愿意离开方红梅半步。 刮**的时候,周菊凤有点儿羞涩,轻言细语地问:“当医生是不是很脏?” 王加根连忙否认,恭维说:“救死扶伤,你们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此时此刻,他们共同的心愿,就是让一个新生命顺利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保证母子平安。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此时是不会有任何私心杂念的。 王加根曾经看过一篇题为《陈小手》的小说。写的是一位军阀团长的老婆生孩子,因找不到女助产师,请一位叫陈小手的男人来接生。孩子出生之后,军阀团长竟然残忍地枪杀了陈小手。理由是,他不能容忍第二个男人看到他老婆的裸体。 每想起这篇小说,王加根就会骂那位恩将仇报的军阀团长太他妈的混蛋,太他妈的灭绝人性,太他妈的不是东西! 准备给方红梅做剖腹产手术的是一个中年女医生,讲一口地道的武汉话。在扶红梅进手术室之前,她戴上胶皮手套,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皱起眉头,果断地说:“没必要手术,可以生!” 她让方红梅重新上床躺好,双腿弯曲,对着护士大声喊道:“准备东西!” 方红梅倏然紧张起来,连声说怕。 她一手抓着床沿,一手死死地拽着王加根的胳膊。 女医生嘱咐孕妇放松,说生小孩都是这样的,不要害怕。每一个女人都要过这道坎,闯这个鬼门关。她从护士端着的托盘里挑出了一把镊子,朝孕妇产道里用力一捅。 一股散发着臭味的黑水涌了出来。 “看看,羊水都变臭了!”女医生神情严峻,叫孕妇向下用力。 方红梅双手把床沿和王加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她紧咬牙关,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向下用劲。伴随着一阵阵吃力的哼叫,她额上的青筋暴露出来,眼睛血红,眼珠凸出,就像要掉出来一样。 王加根紧紧地攥着老婆的手,不断地颤粟和抖动着。他真想通过这手,传递给方红梅一些力量。 “加油,老婆!加油啊!”王加根低声鼓励。 所有在场的人都在为孕妇加油。 经过好一阵子努力,终于可以看见胎儿黑色的毛发了。但此时的方红梅,已经精疲力尽,完全使不出劲来了。 女医生说,羊水没有了,如果胎儿长时间出不来,会非常危险。 她吩咐给孕妇做侧切手术。 周菊凤拿来一把剪刀,在产道边缘剪开一条口子。然后,用一只吸盘吸住胎儿的脑袋,用力一拉。 一个湿淋淋的小生命终于来到了人世间。 是个女婴。脑袋被吸盘拉变了形,像只哈密瓜,不过,身个儿还挺大。周菊凤剪断脐带,把婴儿放在一只铁盘子里。 婴儿不断地扭动身体,却发不出声音。 周菊凤拿来一根尺把长的塑料管,从婴儿的嘴巴插进去,然后用自己的嘴巴衔住管子的另一端,用力地吸吮。 很快,就从婴儿的体里吸出好多黑色的羊水。周菊凤把这些脏兮兮的羊水一口一口地吐到护干捧着的痰盂里。估计吸得差不多了,她左手抓起婴儿的双脚,倒提起来,右手轻轻地拍打着婴儿的身体。 婴儿这才发出微弱的声音,如老鼠吱吱地叫唤。 方母从周菊凤手里接过婴儿,麻利地垫好尿布,用小被子包好,交到王加根手里。 周菊凤开始用针线为孕妇缝合伤口。 因流血过多,体力透支厉害,方红梅显得极其憔悴和虚弱。 她一直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处于半昏迷状态。 “最好能够输点儿血。”周菊凤低声建议。 可王加根承担不起输血的费用。 见老同学没有应声,周菊凤似乎明白了他尴尬的处境,于是改口道:“不输血也不要紧,坐月子时吃好点儿,恢复起来也是挺快的。” 王加根非常内疚和难受。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更对不起他们的女儿欣欣。 对了!现在可以称他们的小宝贝欣欣了。这名字是王加根老早就取好了的。无论生男生女,都叫欣欣,取欣欣向荣之意。 欣欣出生时体重八斤半,属超大婴儿。 这或许是导致方红梅难产的最主要原因。小家伙头发浓密,黑油油的,如泼墨的绸缎。虽然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嘴唇总是一瘪一瘪的,非常委屈的样子,不时发出微弱的哭声,但可以看出是一个健康的小生命,没有生理缺陷,也不会是个智障儿。 这就够了。搁在王加根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至于生男生女,王加根一直把这事看得很淡。尽管家里人都希望生个男孩延续香火,但他本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他觉得,所谓传宗接代,其实都是眼光短浅的封建思想在作怪。就算他们能够生个男孩,能够保证他儿子也生男孩么?能够保证他儿子的儿子也生男孩么?一个家族总有宗传不下去、代接不下去的时候,香火迟早是要断的。何必强求自己这一代呢?生儿育女,最重要的是保证子女能够健康地长大成人,能够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样才算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就可以安心地向祖先交账了。 眼见方红梅的分娩过程那么艰难,真正是一只脚在人间、一只脚在阎王殿里。大难不死,母女平安,王加根对上苍已经感激不尽了。哪儿有闲工夫去考虑“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这样的问题! 常言道:民以食为天。这“天”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天大的事,也可以理解为“天性”。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不需要别人教导,无师自通的能力,大概就是吃了。 欣欣出世的第二天,就开始吃东西了。 当时,方红梅还没有奶水。 王加根根据周菊凤的建议,划了些糖开水灌在奶瓶里,伸到欣欣的嘴边,她居然很快衔住了,用力地吸吮起来,直到把奶瓶里的糖开水全部吸干。而且,她还会品味。如果奶瓶里是白开水,没有加糖,她吸两口就松开奶嘴,哭了起来。嘴巴一噘一噘,非常委屈的样子。 吃饱了,她就睡,眼睛闭上了就不愿意睁开。 无论是把她平放在床上,还是大人抱在怀里,拍打,抛起来又接住,她都不理睬,不哭不笑不闹不睁眼,至多动动嘴唇,鼓鼓腮帮子,继续睡她的觉。 最初几天,护士隔不一会儿就要来给欣欣打针。 也不知注射的是什么药剂,王加根懒得问。医生用药自然有医生的道理,问了他也不懂。不过,欣欣倒是挺在意的,她挨过两针之后,就发现打针不是什么好事情。后来,只要护士用酒精棉球在她的小屁股上擦,她就嘤嘤地哭起来。 护士摇着头笑着说:“这小东西太精了,长大以后不得了。” 孕妇和婴儿是一个星期之后出院的。 王加根借了一辆平板车拖她们母女回家。 路过花园副食品商店时,他把板车停在大门口,进去买了几斤糖果和一串湖南浏阳生产的鞭炮。 路过花园区卫生院时,他又停下板车,提着糖果走进妇产科,见到医生护士就发,也不管认识不认识,熟悉不熟悉。 安医生曾信誓旦旦地预言方红梅会生男孩,看到王加根喜笑颜开地捧着糖果进来,自信地问:“是男孩吧?我一看就知道是男孩嘛!” 王加根说生了个丫头。 安医生感到非常意外,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也不知是对方红梅生女孩感到疑惑呢,还是对王加根得了女儿来发糖感到不解。 王加根大大咧咧地说,生儿生女无所谓,大人小孩平安就好。 安医生的眼神里有了敬意,甚至有些感动。 到了牌坊中学大门口,王加根把板车交给丈母娘。他拆开电光鞭炮,划了根火柴点燃。提着噼噼啪啪燃放的鞭炮,从学校门口一直拖到他们的家门口。 老师们听到鞭炮声,三三两两走出办公室,到他们家恭贺。 王加根忙不迭地发烟发糖,撬开煤炉子烧米酒、煮鸡蛋。 方母把欣欣抱给老师们看。 来恭贺的教师个个赞不绝口,说欣欣长得快,才出世几天,看上去就像两三个月大似的。那么长,那么胖,头发又密又黑又有光泽。并且能够睁开眼睛盯着人看,啼哭的声音也宏亮。 丁胜安说,牌坊中学人丁兴旺是喜事,建议王加根好好庆贺庆贺。 欣欣出世的第十天,加根为女儿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庆祝仪式——请亲戚朋友吃饭。 说简单,并非客套,是实实在在的简单。菜是王加根从花园镇买回来的,请学校食堂的师傅们加工。酒宴摆在他家隔壁教室里,两张课桌一并,四条板凳一围,就是一桌。客人只有学校的教职工、方母和部队抽水房的广广黄,其他亲戚朋友都没有通知。 王加根和方红梅怕麻烦,不想把女儿的出生庆典搞得很铺张。 一切从简,如同他们的婚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