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调整座位
早自习钟声响过,王加根和往常一样走进教室。 整个教室霎时鸦雀无声。好几个学生嘴巴子噘得老高,有的对他横眉怒目,有的趴在桌子上,不肯坐起身来。还有一个叫刘惠珍的女生,站在教室中间的过道上,不上自己的座位。 王加根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平心静气地走上讲台,开始介绍调整座位的起因、目的、原则和过程。他一再强调,老师只是根据桌椅板凳的高低、大小和形状不同,进行了重新摆放,不存在偏爱或者排挤谁的问题。无论大家满意或者不满意,都必须服从统一安排,没有价钱可讲,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合理或者不合理,按现在的座位坐一段时间再说。如果确实有特殊情况和要求,下学期再调整。 “这学期只剩下两个多月时间,再大的困难,也请大家克服一下。”王加根说完,就叫学生们读书,没有搭理那几个有抵触情绪的学生。 整个早自习,刘惠珍都在走道上站着,拒不回自己的座位。 上午第一节课是语文。王加根拿着备课夹和教材,拎着粉笔盒走进教室,发现刘惠珍仍然站在教室中间的过道上。他视而不见,喊了一声“上课”,就进入讲课环节,自始至终没有理睬刘惠珍。 课上到一半的样子,刘惠珍突然哭了起来。她哽咽着,抽泣着,身子不停在颤动,哭得特别伤心。 王加根停止讲课,果断地说:“你要是听课的话,就请回你自己的座位。如果不想听课,你可以离开,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刘惠珍还是站在走道上,委屈地流眼泪。 王加根继续讲他的课。下课后,他径直走出教室,对刘惠珍还是不理不睬。据上第二节课的董志芳老师讲,上英语课时,刘惠珍已经没有哭了,而且乖乖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王加根非常得意。跟我斗,跟我耍无赖,我才不怕你呢!反正道理已经跟你讲清楚了,听得听,不听也得听。我既不打你,也不骂你,甚至连批评的重话都不说,死个不理,看你还能怎么着?站着示威,赌气不上课,背地里骂我,我都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的,更不生气。说什么死了也要在我身上踩几脚,行啊!我死了管你踩几脚,反正我也不知道,但我活着,你就必须听我的。我才不生气呢,气大伤身,笑一笑十年少,这些道理我懂。 下午放学之后,王加根吃过晚饭,准备洗澡。宋双清突然急匆匆地来到他的宿舍,告诉他,刘惠珍和另外一个女生还在教室里,说是不解决座位问题,就不回家。 “你快去看看吧!”宋双清非常着急的样子,“天马上就要黑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不是好玩的。” 王加根把塑料桶的热水倒进脸盆,一边拿毛巾洗脸,一边开玩笑说:“我当班主任的都不急,你着急什么?该讲的道理,都对她们讲清楚了,现在去还不是那些话。我不去!” “刘惠珍说,她的座位正在靠北的窗户边,席子又撕乱了。风吹在脸上像刀割,太冷,她受不了。” “这事我已经答复她了,马上让学校把撕破的席子换掉。上午我找过总务主任,明天就会派人去修理。” 宋双清犹豫片刻,继续劝王加根:“人大性大,这两个女生特别犟。要不,还是把她们的座位调整一下吧!” “怎么可能?”王加根坚决拒绝,“调整座位牵一发而动全身。调一个人,就必须动另一个人,有可能产生连锁反应。这个先例绝不能开!” “但是,这样犟牛抵墙地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呀。等会儿天就黑了,万一晚上出个意外……”宋双清满脸愁容,着急得什么似的。 “想怎么闹,就让她们怎么闹去。想在教室里过夜,就让她们在教室里呆着。骂我咒我没关系,我认了。想调整座位,没门!” 宋双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犹豫片刻,他还是提示道:“你知道刘惠珍与陆校长是什么关系吗?” 王加根疑惑地望着宋双清。 “刘惠珍是陆校长老婆的弟弟的女儿,亲舅侄姑娘。” 这个王加根还真不知道。他只听说过陆定国是襄花大队的女婿,还听说陆定国老婆也在花园公社教书,是光明中学校长。 宋双清解释说,正因为有这层关系,陆定国不好亲自出面找王加根,希望王加根对刘惠珍予以关照。宋双清同时告诉加根,教室里另一个不肯回家的女生,是襄花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千金。 听到这儿,王加根心里窜起一股无名怒火。小兔崽子们的,我说你们怎么这么牛逼呢,原来都有后台!越是这样,老子越不能给你们调座位。不然的话,我在别人眼里成啥人了!他最讨厌那种拍领导马屁,见了领导就点头哈腰,甚至恬不知耻在领导面前阿谀奉承、卖身求荣的人。眼前的宋双清,就是他讨厌和蔑视的那种人。 这家伙特别善于察颜观色,见风使舵,整天围着陆定国的屁股转,简直就是陆定国养的一条哈巴狗!学校青年教师与领导们因意见分歧而产生矛盾时,他总是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站在学校领导那一边,与几个同伴形成对立面。大家斥责他的背叛行为,他还振振有词:“在一个单位里工作,不听领导的听谁的?” 也难怪陆定国把说服王加根的差事交给他。遗憾的是,王加根又软硬不吃,顽固不化,是个死不开窍的木鱼疙瘩。他听宋双清挑明了这层关系后,笑了笑,说:“陆校长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那你还是尽快去教室,安抚一下她们。”宋双清急不可耐地说。 “好的。你忙你的去吧!谢谢你的提醒。” 宋双清本想和王加根一起去教室,但听王加根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意思继续留下,有点儿尴尬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王加根关上房门,慢条斯理地开始洗脸。洗完脸,又把塑料桶里的热水倒进脚盆,宽衣解带,一丝不挂地坐在脚盆里洗澡。洗澡的时候,他又回忆起了几天前学校里评选先进工作者的闹剧。 教育部门一个完整的教学年度是从秋季开始,到第二年夏季结束。不过,工作总结和先进评选还是按年度进行。花园公社文教组分配给花园公社小学的年度先进个人指标有两个,学校专门召开了一次全体教职工会议,民主推荐两个先进工作者候选人。 陆定国简短地说明了开会的目的和任务,就让大家各抒己见,踊跃发言。 会场陷入让人窒息的沉寂状态。大家抽烟的抽烟,望天的望天,看书的看书,还有人拿着铅笔在白纸上鬼画胡桃,就是没有人出声。 “我先说两句吧!算是抛砖引玉。”好半天之后,突然响起了董志芳浓重的麻城口音。 王加根一阵窃喜。 董志芳率先发言,很有可能推荐他为候选人呢!他们同教戴帽儿初中班,相互之间比较熟悉。戴帽儿初中班三个主课教师中,王加根的表现最突出。他既是班主任,所教的语文课期中考试成绩又最好。更重要的是,董志芳前段时间因为意外怀孕,做了流产手术,享受十五天产假。她休息期间,初中班英语课程由王加根兼任,因此对王加根非常感激,多次提到要酬谢王加根。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她抢着发言,是不是想兑现她的承诺? 王加根的小心脏怦怦地跳着,等着董志芳“抛砖”。但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这块抛出的“砖头”并不是他,而是校长陆定国。董志芳推荐完陆定国,又怕得罪了其他领导,接着又推荐了李主任。 李主任马上笑着说:“我已经退休了,是不能算数的。这个名额就给小宋吧,宋双清老师表现还是很不错的。” 看李主任高风亮节,陆定国也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什么先进都当过,还是把机会让给从事一线教学工作的教师。 几个中年女教师马上跟着起哄,说先进工作者非陆校长莫属。 “鸟无头儿不飞。”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虽说陆校长平时对我们管理比较严格,但严师出高徒,也是为了我们好啊!” “陆校长心直口快,有什么话讲在当面。就算是批评我们,我们心里也舒服。” “骂我们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心里高兴着呢。” “我以前上班总是闲得无聊,现在不知怎么搞的,事情就突然多了起来,总有做不完的工作。忙是忙一点儿,但人感觉特别充实,心情也比较痛快。还是陆校长领导有方。” …… 中年女教师们唱的唱,和的和,好不热闹!她们比赛式地讨好陆定国,说起那些rou麻的话来,丝毫也不觉得脸红。其他老师都如看猴把戏一般地听她们演讲,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特别是“十大金刚”,个个沉默不语,完全被这场面惊呆了。 王加根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客观地讲,他是比较敬佩陆定国的。一个在教育战线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同志,五十三岁时又被委以重任,到这么一所破烂不堪的学校来工作,实在难能可贵。虽然,陆定国也有牢sao满腹的时候,说文教组是搭好梯子让他上,等他上到树梢儿了,就把梯子搬走。但他真正走马上任之后,工作还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加根记得,正式开学的前一天,陆定国弯着腰在办公室里一张满是灰尘的桌子上排课程表的情景。当时,大家都在观望,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学生没到齐,教材没领回,食宿没着落,大家猜想,正式上课最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吧!但出人意料的是,当天下午,陆定国就召集全体教师开会,宣布第二天正式上课。他要求各科任教师赶紧出题目,印试卷,组织学生参加摸底考试。那天晚上,陆定国抱了床铺盖行李到办公室,睡在拼在一起的四张办公桌上。第二天早晨七点半,他就敲响了上班的钟声。
用摸底考试让教师们忙起来,就如同牵住了牛鼻子。接下来,他又马不停蹄联系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方面的事情。睡在办公室的日子里,他总是天麻麻亮就起床,晚上工作到深更半夜。人们经常看到陆定国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写写画画的身影。 有一天中午,陆定国实在是累得不行了,来到大礼堂的集体宿舍,想找个地方靠一靠。王加根当时正好在场,热情地让陆定国睡他的床。陆定国说了声谢谢,把床单掀开,躺在垫絮上,两三分钟就打起了呼噜。见此情景,王加根眼眶发热,差点儿掉下了眼泪。 陆定国没有具体教学任务,属于行政管理人员。他每天的工作,除了开会、思谋、筹划、指挥、周旋、交涉以外,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当“监工”。检查教师们的教案,翻阅学生作业本,一旦发现备课不认真、改作业不过细、作文没有按进度完成等现象,他就会召集教师们开会,点名批评那些敷衍了事、马虎从事、应付差事的人。有时,他还会围着两排教室转,站在窗外,检查各班上课时的组织纪律,看教师们讲课时的表现。 八小时之外的事情他也管。谁把公家的火砖拿到宿舍里搁箱子、放鞋子呀,谁在宿舍里偷偷摸摸地烧电炉子呀,谁晚上睡觉时没有关电灯呀,谁交给食堂的大米里面有砂子呀,他都会在校务会上唠叨一番。批评人的时候,他总是眼睛一会儿看地面,一会儿看房顶,一会儿看办公室里的某个物件,就是不看被批评的对象,也不看其他的人,怒不可遏的样子,脸涨得通红。前段日子,他不知从哪儿了解到,涂勇代替别人参加技校招工考试,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地斥责涂勇没有教师职业道德,不配当教师,也不配教学生。他要求涂勇写检查,在全体教师大会上作检讨。 实际上,这次代考事件的始作甬者是宋双清。他为了帮助高中同学找“枪手”,先是找王加根,加根没有同意,接着就去找涂勇。涂勇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还兴致勃勃地去参加了考试。结果,他挨批评、作检讨的时候,宋双清一直当缩头乌龟,没有出面承担责任。 对于事无巨细、婆婆mama的陆定国,教师们既怕又恨。大家背地里谈起他来就恨得咬牙切齿,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包括这次在评先会上拍马屁、唱赞歌的几个女教师,也不只一次地咒“这个老东西不得好死”。但是,她们当着陆定国的面,怎么就完全换了一副嘴脸呢?为人怎么能够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每一个走上社会的人都会变得这么世故圆滑么?为什么大家要在互相欺骗中生活?如果人与人之间都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的丑恶啊!当身边的人总是口是心非、尔虞我诈,我们还会有什么安全感?这样的生存环境该是多么令人可怕啊! 坐在脚盆里洗澡的王加根被这些问题困扰着。他对自己从小到大在老师那儿和书本上学到的东西产生了怀疑,有了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因此感到非常痛苦。对于刚刚从他这儿离开的宋双清,他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十大金刚”中,宋双清的社会阅历最丰富,为人处世更有经验,又有“拼爹”的资本,因此深得陆定国信任。据宋双清自己讲,陆定国正在有意识地培养他,准备让他顶替退休返聘的李主任,担任学校的教导主任。因此,尽管他所教的课程在期中考试时名列全公社倒数第一名,还是评上了年度先进工作者。 这样办事,哪儿来的公平和正义可言? 洗完澡之后,王加根坐到床上,拿起桌上的《红与黑》,若无其事地看起了小说。他才不愿意理睬教室里那两个赌气不回家的女学生!在河北迁西过暑假时,他从小幺妹马颖的身上得到启示。每当马颖调皮捣蛋的时候,大人好心相劝,她就越闹越来劲;如果大人都不理她,她反而不闹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变得非常听话。 对待小孩子就是要这样,先把道理讲清楚,如果他们不听,就臭个不理他们!让他们闹去。闹够了,他们自然就会消停下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王加根见外面已经完全断了光,就放下小说,拿起戴帽初中班教室的门钥匙,走出宿舍。 当他进入大门洞开的教室时,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黑漆漆的教室里面空无一人,那两个置气的女学生早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