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畜力条播机:耧车(Che)
“丞相何不品茗?没有茗香来相伴,不是太过单调乏味了吗?” 相里卜端着茶盏,轻轻吹拂茶面上的漂浮物,笑呵呵地举起来朝章邯示意。 喝茶? 咦—— 此时的茶,与后世的茶相距胜远,更像是一盅汤,因此又被称为茶汤。 茶鲜叶被采摘下来后,会用木棒捣成饼状茶团,再晒干或烘干以存放,饮用时,先将茶团捣碎放入壶中,注入开水并加上葱姜和桔子调味。 章邯能接受桔子,可这葱姜…… “心意领了,只是邯来时方用早膳,腹中甚饱,再难以下咽。” 他笑着将茶盏推开,目光落向不远处埋头苦干的诤。 马扎、交椅这些东西对于心灵手巧的墨家子弟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物件。 诤不需要章邯指点,甚至还能从稳定兼顾舒适出发,自动更正图纸上一些小细节的纰漏。 章邯满意点头。 墨家弟子确实好用。 某位在沿海画圈圈的老人家说过:“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 有机会一定要把这些家伙安排到科研技术攻关的第一线,试试看在有生之年能见到科技发展到什么样的水平。 由章邯来提出理念和想法,墨家子弟负责集思广益,推动科技发展,历史时空必定也将会因此发生大变革。 若是能开启科技奇点,几百年后说不准后世能看到的《三国演义》将会改成《星际演义》: “兴霸百舰劫M78,力斩佐菲擒赛罗。 八百虎奔踏星去,十万三体丧胆还。 赛博坦上起狼烟,丞相七擒威震天。” 啧啧,那场面想想就…… 痴心妄想! “老夫这位弟子名叫诤,手艺在墨家一众子弟中也算中上,丞相大可放心。” 相里卜见章邯的目光迟迟不曾收回,只当他不安心,于是开口宽慰。 “墨家弟子之能,名传天下,我自然是放心的。” 章邯不轻不重的捧着他们,倒是令屋外一众围观的墨家子弟与有荣焉,纷纷不自觉地挺起胸膛。 “只是这赶制尚需不少时间,我这还有几张图,您还是先看看吧。” 相里卜当然看见了剩下的几张图纸,可是这千奇百怪的模样却令他一头雾水。 “此物为……” “此物名为耧车(Che)!” 章邯也不为难他,这东西其实就是一种畜力条播机,在眼下这个时代连雏形都还没出现。 春秋战国这一段时期,我国农具发生与夏商割裂开的重大变革,彻底告别了一些简易的棍棒、绳子和石块,铁的出现,使农业生产力有了质的飞跃。 眼下,寻常黔首耕地所使用的耕种器械被称作铁犁头,后世又叫‘V字铁犁头’。 这种器械减少了耕作的阻力,再配合铁插、铁耨,前者能增加了翻土的深度,后者则可有效地用于除草、松土、复土和培土。 可时代的局限性摆在这,秦代农具的发展若没有外力推动,也只能止步于此。 “耧车?” “然也!此物核心在于这三只耧脚,因此又可称其为三脚耧。 其下有三个开沟器,播种时,用一头牛拉着耧车,耧脚在平整好的土地上开沟播种,可入地近三寸深,同时进行覆盖和镇压,一举数得,省时省力。 若是农时不偷懒,其效率甚至可以达到“日种一顷”。” “噗——,日种一顷?!” 相里卜一口茶水喷出,连将颔下美髯打湿都浑然不觉,什么仪态风度都抛于脑后。 而屋外那群墨家弟子更像是在听天方夜谭,看向章邯的目光就如同在看一吹牛不眨眼的江湖术士。 若不是章邯是由他们钜子亲自认证过的大秦丞相,恐怕今日就要被打出大门,连腿都要打折。 也无怪他们如此失态。 秦时一顷大概有后世的50亩左右,也就是后世的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平方米要在一日之内播种完毕。 如果章邯当初不是在历史课本看见赵过这位儒墨大佬的简历,以及汉武帝的亲自认可,恐怕也会将这东西当个笑话来听。 “丞相可是拿吾等来寻开心?” 屋外有弟子热血上头,忍不住高声询问,认为他在行指鹿为马之举。 “空口无凭。是与不是,且由尔等做出来,拿事实说话。” 章邯没有丝毫不愉,看向身侧目光灼灼一心盯着帛巾思索的相里卜:“钜子,如何?” 相里卜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点头应下: “您说得对,空口无凭。左右也不过是花费半天功夫,此物便由老夫亲自cao刀,请您放心,必定不会与图纸上有分毫差别。” 他站起身,擦去胡须上的水渍,解开外面裹着的大袄,交给屋外的弟子。 随后走向诤身旁的一处工作台,将帛巾摊开在桌案上,信手挑出一根木材拿在手中比划,目光在帛巾与木材之间来回打量…… 不得不说,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诤与相里卜两人比邻而作,手法却是天差地别,前者每行一步尚需思考三分,而后者却是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歇。 章邯跟上去,看得正起劲时,却觉得身旁的空间似乎拥挤了许多。 一回头就见十数名墨家子弟聚在章邯身后,并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弟子在赶来,他们全神贯注地望向相里卜,目光中的求知欲灼灼刺目。 他笑着摇了摇头,侧开身子让出视野最好的区域,走到一旁角落静静的观看这档名为‘大秦工匠’的纪录片。 墨家弟子自然察觉到章邯释放出的善意,纷纷冲他施礼,因觉得他在说大话而贬低的印象分,此刻也加了回来。 “丞相应当也是受人蒙蔽吧?” “观丞相言行,称得上一声君子,不似空口狂言之辈。” 有善意者,当然也有心高气傲者。 “今日要让丞相知晓,论起机关器物当属我墨家天下第一,江湖术士不过是诓人的把戏。” “子之,慎言慎言!” 被唤的人这才回过神,看了一眼被一众甲士簇拥的章邯,心中升起畏惧。 章邯当然不至于亲自去与他计较,只当是骄傲自满的跳梁小丑,直接忽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东方紫霞退散,一轮金乌飞上天中央,短暂驱散严寒、平息北风,令暖阳重回人间! 诤已经停下手中活计,将交椅与马扎端到章邯的面前。 怕章邯觉得不牢固,他还特意坐在上面用力摇晃,确定没有一丝纰漏,才行礼退下。 正巧章邯也站得腿脚麻木,直接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马扎上,双腿并拢,衣物遮住前方空漏,好似丝毫没有把礼节放在身上。 诤看似在观摩相里卜的手法,实则也在分心注视章邯,见到这一幕,心中更加肯定了之前的想法。 抛砖引玉?× 礼仪之争? 章邯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从那灼灼的目光中却也能看出这个墨家弟子心计不简单。 不过对方没有主动凑上来,他也懒得理会。 所有人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相里卜身上,这位老钜子已经将所有木材都刨成了应有的形状,只剩下拼接工作。 章邯见状,挥手招来身后的甲士:“分出四五人,去寻两头牛来,再去我家的赐田中寻一亩地犁一遍。” “唯!” 牛容易寻,可眼下是隆冬,天寒地冻,想要将地犁开可不容易。 甲士们离开后半个时辰,相里卜终于停手。 他看着面前诞生于自己手底下的器物啧啧称奇,经过亲手制作,对于其中的原理与机妙有更深一层的体会。 “此物确实巧妙。耕牛拉三個犁铧,可由一人cao纵,种子自漏籽眼落下,无需再损耗人力。” 相里卜目露惊喜,将目光看向章邯,给予肯定:“哪怕不能日种一顷,却也能大大提高播种效率,真乃利民惠民之器。” 秦墨务实,墨家更是注重器物对于百姓的帮助。 在《墨子·鲁问》中更是记载了墨子批评鲁班制作的木鹊既不能拉车,也不能载重,对人没有什么用,因而是拙不是巧。 由此可见,墨家钻研‘奇技yin巧’的出发点是在于实用与民生。 章邯拿出这个耧车不出意外正好搔到老钜子的心坎里,哪怕在效率上可能并无如此惊人,可单单就是利民这一条也值得他大加赞赏。
围观的墨家子弟感触没他这么深,眼界更是不如他,听着先生如此夸赞,心中却是不以为意。 “我已遣人去开出一亩农田,钜子可愿与我一同观摩此物之效用?” 章邯看出众人的心思,站起身,笑着让出了通向外面的道路。 “固所愿,不敢请尔!” 两人迈步朝外走去,相里卜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身后那群墨家子弟:“怎的?老夫五十有余,还想让老夫来搬运此物?” “不敢不敢!” “先生与丞相先请,吾等携带此物,随后就到!” 一众墨家弟子登时欢呼雀跃。 他们才是真正的‘故所愿,不敢请尔’,没有章邯开口,如果离开衙署就相当于擅离职守。 可相里卜当着章邯的面如此说,章邯没提出反对,也就是愿意为他们背书。 尚方署距离天子赐给章氏在城外的耕地有段距离,中间还需要穿街过巷。 沿街的黔首们虽然受制于秦法,不敢高声语,也不敢相互议论,但都留意着这一幕,暗地里迟早会有消息传出来。 这也正是章邯想要的! 名声第一步,章氏三脚耧。 一伙人浩浩荡荡赶到章氏的赐田,立刻就有早已接到消息的管事上前迎接。 “小人铨,见过丞相!” 管事者并非章氏子弟,但与章氏也有八竿子的关系牵连,因而远远就能分辨出章邯。 “好,吾亲卫在何处?且带路!” 章邯亲手将人扶起,没在意他那一脸激动的模样,一心放在耧车实cao上。 一行人赶到田地时,一亩地还剩将近三分之一。 北风呼啸,吹在脸上就如同刀割一般疼痛,今年冬天比往年要来得早,而且更加寒冷,耕地早已经被冻得瓷实。 饶是甲士们从生死场中历练过无数次,一把的力气远超常人,可依旧费了不少功夫才犁出一亩见方的空地。 “抓些种子来,试试!” 铨早从那三五甲士口中得知章邯来此地的原因,种子已经备好,是最常见的豆种。 “丞相,看这几位已如此疲惫,不如就由我墨家子弟来cao纵此物播种,如何?” 相里卜不是聋子,之前自己这些弟子所说的话早已被收入耳中,他存着打撒傲气的心思,直接开口点将:“子与,便由你来吧!” “唯!” 一人应声从人群中走出,没有丝毫畏惧。 他身材并不高大,但透过外衣依旧能看见宽阔结实的臂膀,看来干活确实是一把好手。 章邯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子与根据帛巾上的图纸,将绳索套牢在牛身上,生涩的开始第一次尝试。 章邯看了一眼播种出的道路,眉头微蹙,点明道:“怕是不太行,前方还要有个人牵着牛。” 歪歪曲曲,长出的苗怕是不尽人意。 “丞相,小人来!” 诤连忙应声,得到许可后快步走上前拽住牛的缰绳,将播种的道路拉直。 两人合力,由生疏逐渐到熟练,播种效率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在加快。 一亩地(秦时以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不过短短片刻,便已经能看到尽头。 “如此神速……” 在牛车后面推动三脚耧的子与抬头看了一眼前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在田埂上围观的章氏农户与墨家子弟也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日播一顷还真不是吹牛。 “节恤民力如斯! 若能普及,当真是民生之福,当真是黔首之幸啊!” 老钜子终于没忍住,将颔下苍髯生生揪下一撮,却好似察觉不到疼痛,不顾形象的放声高呼,苍老的脸庞上露出开怀笑意。 他确实很兴奋。 在耧车问世之前,黔首播种都是要亲自用锹挖出一个一个深坑,挨个撒下种子后,又得有人在后方将坑填。 而此物横空出世后,只需要两人即可。一人引牛,一人扶车,相比于之前轻松无数倍。 这是足以割裂两个时代的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