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 兰花
数月后,望月湖。 湖洲上的阵光闪烁,倒映在青幽的湖水之中,大洲上空人来人往,流光你追我赶,在湖周停靠,一片繁华。 一片白色灵纱笼罩的云朵悄无声息,从东方急速驰来,李清虹等着陈铉豫在湖上停了,立刻出声道谢: “一路麻烦,真是多谢了前辈。” “无妨。” 陈铉豫按剑点头,世家子弟惯着褶衣上蓝色的束带飘动,显得潇洒,轻声道: “无非在膝奉岛周边多转了两圈,花不得多少功夫,算不上麻烦。”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并不多说,拱手答道: “我还须去一趟西边大西塬,便不多叨扰。” 李清虹仔细看向他面色,温声答道: “晚辈晓得了,前辈若是须停留多年,不在通漠郡,我便让曦峻前去西边拜访。” 这话承得是陈铉豫早些时候的邀请,事出有因,李清虹却发觉他的目光飘动了一下,点头道: “好。” 他甩了蓝底白纹的袖袍,行了礼驾着云往西边去,李清虹目送他远去,杏眼低下来,一时沉默。 李曦明一路过来两只手都揣在袖袍里,似乎有些寒冷,李家两人与陈铉豫从膝奉岛中飞过,并未发觉李曦峻的身影,可却不是毫无所得。 膝奉岛上空残存的并火还在熊熊燃烧,灰红色的云彩流淌,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那时陈铉豫只看了两眼,对着姑侄道: “恐是并火修士身陨。” 李曦明听了这话,心中已经凉了半截,乘风行了百里,三次踌躇回首,问道: “两位长辈可觉此处寒冷?” 李清虹一直沉默着,不曾应他。 从那处一路回来,李曦明只觉寒风朔朔,总觉得冷,李清虹一连叫了两声,他才恍然跟下去,一路飘飞回岛上,赤黑色褶衣的李承辽迎上来,恭声道: “见过两位长辈。” 李清虹迈步入了殿中,翻手收起长枪,李曦明静静跟进来,在一旁坐下了,李承辽遂把青池来人的事情说了。 李渊钦等人迎了弓回去,在霞光云船上等了一阵,终究没有再下来,余下宁和棉等人入洲走动了几日,代为告别,云船便离去了。 李清虹听罢,心中微叹,答道: “这事情你做的不错,也只能如此了,弓送回去自有一番争执,不过与我家无关,看着就好。” “青池之事如何?” 李清虹问了一句,李承辽立刻答道: “南海与东海皆有动乱,鄰谷家怕是支持了司家,气势汹汹,前几日多方商议,欲派曦治叔前去东海。” 李清虹颔首,李曦治既然没有来家里问,那这些东西多半也不必李家插手,这头的李承辽不见李曦峻归来,心中略有疑惑,只是看两人心情不佳,也不敢多问,轻声道: “这几月以来,湖上总有一只火雀盘旋,时隐时现,似乎在等待寻觅什么,速度极快,我等拿不住它…” “可曾伤人?” 李清虹问了一声,见李承辽摇头,摆手示意此事稍后再说,快步退下去,李曦明顿时坐不住了,告退一声,极速往青杜山而去。 李清虹在殿中等了数十息,李曦明踏着明光匆匆忙忙地落进来,舒气道: “姑姑!曦峻的命玉无碍,仅是略有黯淡!” 李清虹见他神色一下光彩起来,不忍心多说,只轻轻点头,心中暗忖: “若是有紫府出手…那就未必会碎了…神通相扰之下,这小小的粗浅手段怎么够看的!” 眼前的李曦明并非想不到这点,只看着李清虹没有什么喜色,在一旁坐下,袖中的【阳离赤雀旗】翻来覆去,他把小旗取出,默默炼化起来。 等了一刻钟,李清虹忽然抬起头来,便见天空之中升起一道明亮朦胧的红光,她端详一息,持出枪来: “恐怕是牡火妖物!” 姑侄俩驾风出阵,果然见阵外立着一只一人高的火雀,双眼灵动,上下打量着姑侄二人,一身火焰朦胧,羽毛片片分明,气息晦暗,看不出实力。 这鸟儿与寻常的雀不同,脖颈更长更为优美,翅膀也要稍大一些,两眼呈现出金红之色,朦朦胧胧的火光传递过来,烧得两人脸上生疼。 不知对方底细,似乎也没什么敌意,李清虹遂拱手道: “不知道友…” 这火雀身前的火焰凝聚,化为【屠钧】两个古篆,口吐人言,声音尖细: “奉钧蹇真人谕令前来,还请迎旨入阵。” “钧蹇真人?” 两人愣了愣,虽然不晓得屠龙蹇有何吩咐,却万万怠慢不得,李清虹识了那火焰,确是牡火一道,只是自家之前也没接过他的命令,认不出这火雀是真是假。 李清虹身后的洲上大阵不过练气级别,真要说起来对于他们这些筑基来说没有什么防护力可言,倒也不怕谁入了阵,火雀看起来又像模像样,于是按耐住心中的忧虑,轻声道: “请。” “善!” 她的很是信任的举动让这火雀语气缓和不少,在洲上大殿前停了,挥翅打断两人请她入殿的举动,张开大口,吐出一物来。 “咚。” 李曦明面上都是牡火的火光,照耀着他的脸颊忽明忽暗,只觉得有一物‘扑通’一声掉到他面前,墨黑色的玉盒在面前滚了一圈,立刻被他捉进手里。 他的灵识下一瞬便涌入其中,果然见到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白石,明光灿灿,如烟如雾,白色之间似乎有更明亮的复杂纹路,天光在匣子内部飘荡翻涌,如同一盒亮白色的日光,仅仅是用灵识触碰,已经让李曦明仙基一阵动摇。 【明方天石】! 日思夜想的东西终于落入手中,李曦明瞳孔微微放大,狂喜地抬起头来,火雀口中又喷出一道黑影。 李曦明只觉得这东西扑通一声砸在面前,乃是人形之物,硬邦邦地砸倒在地,竟是一具尸体,面朝地面,一动不动。 青年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雪白长剑上,李曦明的双眉痉挛般地皱起来了,眉毛下压,眉头上提,脖子极力向后仰,有些迷惘之色。 他呆若木鸡,抱着墨黑色的玉盒在原地站着,弯下腰去扯着尸体的后领,李曦明将他翻过来,端详着他的面容。 遂见此人面上白骨森森,焦黑一片,可残留的两颊上的细节和体型都能对应得上,他心中道: “此人应是曦峻。” 李曦明将他抱起,发觉李曦峻颈上有两条缝隙,应被斩了不止一次,他眯起眼睛,那火雀叽叽喳喳地说着: “…于是他杀了郭红瑶、郭红康,夺了灵物…又被郭红渐撞见…重伤逃去,落在一小岛上,遂被两位散修撞见,被斩了脑袋…却被他临死前打死了…” 李曦明听得云里雾里,心中一时觉得恨,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恨,念头在心里转了一阵,发觉他最恨他李曦明自己。 他隐约听见姑姑李清虹哽咽的谢声,这火雀张了张口,震声道: “【明方天石】在此!如今两清了!” 眼前火焰升腾,这鸟雀化为一道明亮朦胧的火焰升天而起,李曦明浑然不觉,可手中的尸体受了神通束缚才能保持完整,如今神通褪去,顿时迸出一股寒气来。 这寒气从李曦明的脖颈一直冲到他的脸鼻之间,他发觉手中一空,结实的触感一下子散了,叮叮当当滚落一片红色石头,他伸手去捞,这东西却已经顺着他的衣袍咚咚的滚到地面上去。 他举目去望,发觉地面上心肺脾肝一应俱全,全都是红彤彤的石质,光滑透亮,躺在青石地板上,一股松香弥漫,漫天的白雪哗啦啦飘扬。 这大雪从天际飘落下来,带着一阵阵的松香,直往他的衣袍上落,李曦明肩上堆了雪,耳边都是沙沙的响声,忖道: ‘是了…他那时重伤将陨,服了地望血石救命。’ 李曦明盯着雪中的血石看,似乎难以把这满地滚落的红色石头与那个潇洒俊俏的弟弟联系在一起,耳边却传来李清虹的声音: “明儿,收好东西。” 她取出玉盒来,把地上的心肝脾肺一一拾起,放入玉盒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又捧了两捧松雪,浇在上头,轻声道: “我来收拾,你先收好东西。” 李曦明这才反应过来,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拿起,通通抱在怀中,驾着明光飞出大洲,回头来望,发觉洲上满天飞雪,一股寒风从林中飞起,在天空中依依不舍地环绕三圈,径直往东方去了。 …… 李曦明把东西送回洞府之中,又急急忙忙地出来,驾风立在湖上,看完了这场大雪,天色渐明,这才缓步进了洞府之中。 几样东西静静地放在他案上,【寒廪】最为醒目,散发着阵阵的寒光,还有那古法器【重明洞玄屏】,已经化为原形,墨黑色的玉盒则摆在案旁,另一边堆着赤礁岛的法衣。 李曦明拿起这把雪白的长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放在一旁,这才拿起那枚储物袋。 李曦峻的储物袋简简单单一片白色,李曦明同样会李家的秘法,李曦峻也没有特地设什么禁制,轻轻松松就解开了。 他灵识探入其中,看了一圈,发觉内里空荡荡,整整齐齐摆着几块灵石、几枚符箓、丹药,唯一贵重的就是那几道巫道的金符,似乎已经用去了一张。 除去这些东西,唯独余下一枚小小的玉盒,再无他物。 “这岂是筑基修士的储物袋?他思虑最多,早有以性命换取此物的准备!这才把能留下的都留下了!” 李曦明如同被狠狠抽了一巴掌,面上的迷茫之色一下散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哀恸从他的面上浮现,双眼立刻闭住,牙关紧咬。 足足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劲来,咳出两口血,还不曾落地,在半空中已经幻化为种种明光升腾,消失不见。 李曦明在案旁歇了歇,直到日头高升,这才抹了抹唇,从储物袋中取出唯一的一枚玉盒,这东西不过巴掌大小,质地普通,摸起来凉冰冰。 他本以为这些东西是从赤礁岛身上夺来的宝物,结果在玉盒上仔细一看,这东西就是李家的制式,是自家嫡系用来装法器的玉盒。 李曦明思来想去,竟然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要李曦峻特地带出去,而非留在家里的,喃喃道: “莫非…莫非他留了什么东西在内?” 李曦明将玉盒放在台上,两手按在盒沿,轻轻一敲,这玉盒的盖子便自己跳开了。 他望了一眼,瞳孔骤然放大,失声道: “你!” 李曦明的双手颤抖,慢慢的将盖子完全掀开,便见其中白绸垫底,放着一朵浅蓝色的青金兰花。 眼前的东西熟悉得很,可任凭李曦明想一千次一万次,这东西也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这法器是女子配饰,打造的极为精细美丽,一根根花蕊在阳光下焕发着光彩,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开,呈现出妙曼的姿态。 这东西如同一只恶毒的蝎子,狠狠地往他的脸上蛰了一口,李曦明哐当一声站起,一边用手去捂眼,一边连连摇头,如同喝醉了酒,一连退出三四步,坐倒在地。 “哐当!” 洞府中的玉桌玉凳打翻得遍地都是,那枚青金兰花如同索命的恶鬼,紧跟着从案上掉下,滚了两圈,正正落在他面前。 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这枚青金兰花依旧有年少时那股妙曼的姿态,静静地躺在地上,大半的花叶上都带着金光,花蕾的阴影照耀在地上,呈现出盛放之姿。 李曦明眯眼瞧了瞧,从喉咙中发出几声沙哑的吭声,回忆中种种异样、李曦峻时常的低眉敛色通通涌上心头,那苦涩的声音在耳边浮现。 ‘你做的好事,却要我来收拾烂摊子。’ “难怪…难怪…你…你没放她走!是了…你这般谨慎的人!你怎么会放她走!峻儿…你…你!” 他慢慢把脖子抬起来,发出一阵似哀似泣的低声: “你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