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快上西楼
余下的宴会，周坦整个人都变得不自在了起来。旁侧的崔旦、陈茂等人，接连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坦又不便透露，只能推说身体突然有所不适。 他无比懊恼，自己刚刚驳赢李文录，又赢得了楚王和嵇康的重视，本该高高兴兴与几位新认识的友人一番畅饮，岂料，这下子反倒沦落到跟李文录、邓勘一样的窘境了。 再一想，他今日决定外出，为的本就是躲避昨日在府衙内撞见都尉夫人的尴尬，没成想，自己到了楚王府竟然又撞见了都尉夫人。这，到底算不算阴魂不散？ 都尉夫人本来就是楚王的女儿，大大方方回娘家也无妨，何故还要扮成舞姬，混在宴席上演舞呢？此一事楚王本人是否知晓？王府上的人又是否知晓？ 他心中料定，这下算是完蛋了，刚才都跟都尉夫人对上眼了，自己也算撞见了都尉夫人隐私之事，今后在度支衙里，恐怕会吃不了兜着走了。 宴会中途，周坦一度想要提前离开，哪里知道左右宾客接连过来找他的敬酒，也挤坐在一块一番高谈。甚至连大殿内也有几位略有身份的贵客，都主动来找周坦请教刚才诗词。 “周兄诗章，格律自成一体，十分奇特，倒能朗朗上口。不知可还有其他新作，不如分享于我等拜读？”有客人是真心喜欢刚才的诗章，借机请教了起来。 不等周坦开口，一旁陈茂反而先行代替发言： “自是有的，下午时，文遂兄可是刚与我等分享了一首荡气回肠的七言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周坦苦笑，这陈仲先还真是乐于表现！ 这一首七言诗诵完，立刻有人将其传回到了殿内。殿内诸多上了年纪的尊客听了，在酒劲儿作用下，不禁忆起了昔日建安风骨的豪迈。 如今曹魏，“正始之音”的逐渐流行，许多文人士子，早已对以政治、杀伐失了兴趣，庙堂内外流传的文章，多是浮华缥缈、易玄妄想之声。 好在寿春乃边关重镇，宾客间除了清玄名士之外，亦有不少从戎之士，对这难得一见斗志昂扬、刚毅凌厉的诗章多有感叹。 至于此间的清玄者，大都尚未有大名声者，但凡有大名声者，这会儿早该居于洛阳了。于是，他们自然也不敢多说反话，只能结群喝自己的酒、说自己的话。 不一会儿，有侍从匆匆跑到殿廊上，找到了周坦：“周功曹，殿下再请入殿。” 周坦暗叹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却又无可奈何。他向周遭宾客告了一个不是，起身又匆匆进殿。 路过殿中央时，舞姬们还在翩翩起舞，那领舞的都尉夫人，黛眸也是跟了周坦一路。周坦只能低着头，不去迎视。 来到大案席前，周坦向楚王再次行礼。 楚王问了“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七言诗，周坦便将下午在青楼时的说辞，重新说了一遍。楚王听了，与左近的扬州刺史乐綝一番交头接耳，二人皆是赞许之态。 尤其是扬州刺史乐綝，早年随父征战，间之有幸伴过魏武、魏文两位先帝，耳濡目染，心慕而发叹。 “文遂，着实不曾想到，你田兵出身，却诗华满腹，实乃我大魏之幸。”乐綝笑道。 “使君过誉，在下多数只是有感而发，那日与嵇中散相谈，更是厘清了多年来的困惑。嵇中散说，诗赋，要的就是畅所欲言，非要条条框框限制，那表达的就不是作者的本性之意。正因为这番点拨，于是便斗胆自书了不成韵律的诗章，只为一抒心中情怀。”周坦忙道。 他多多少少觉得今晚确实有些出头过甚，实在有些违背了田兵的身份。不过好在，在他之前已经有邓艾这位大才的田兵出现，对于殿内大人物们而言，应该能够接受。 “好，说的好。文遂，可还有其他诗章，不如分享出来，让大家再睹风采。”乐綝此时喝的有些多了，兴致大起，连连追问道。 身为名将之后，他自是受过良好教育，对文章多少有所涉猎。更何况，周坦之诗，都是大开大合的刚烈之诗，最是投得像他这般文兼武备的边将所喜爱。 周坦暗暗有些苦恼，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赶紧离开宴席，哪里知道“因祸得福又得祸”，这会儿反倒成了大人物们酒后助兴的角色了。若换成嵇中散，想必会坚持的婉拒。但他并非嵇中散，刚刚得了赞赏就摆谱，怕是也会招人嫌。 罢了，豁出去了，职场打工人，就得给大人物们提供情绪价值。 “使君见谅，小人斗胆一言，有酒有诗，无诗无酒，正所谓诗酒自古不分家。还请再赏一杯酒！”周坦说道。 反正现在走不了，反正也被都尉夫人盯个正着，反正还要于大庭广众表演，索性喝个痛快，借酒劲儿壮壮气势，完蛋的事就留到明天吧。 “哈哈哈哈，好一个诗酒自古不分家，文遂年纪轻轻，如此好酒，果然承了建安风骨之范。还请殿下，准许置酒于殿前。”乐綝向楚王请示道。 “哈哈哈哈，准。来人，殿前为文遂侍酒。”楚王令道。 于是乎，三名仆役直接抬上一盅酒炉，就于周坦面前煮酒。一名仆役跪坐旁侧，专门为周坦舀酒、递酒。 周坦慢条斯理的先饮了三杯，之所以慢，是在脑海里拼命回忆还有什么诗词可以“借用”一下。忽一清风吹入殿内，秋高气爽，怡心怡人。 他踱步来到大殿与殿廊交接处，抬头正好看到夜空中的明月。 今日有云，圆月在云后忽隐忽现。 大殿一片安静，都在等待。 歌舞也随之停了下来。 “快上西楼！” 周坦吟出了第一句。 众人无不疑惑，纷纷翘首西望，上西楼？何故快上西楼？怎的，走水了吗？ “快上西楼，浮云遮月。玉纤横笛，一声吹裂。冰壶浮世，玉斧修时。常娥孤冷，欲有愁无，应华发。” 上阙念完，周坦抬手示意要酒。 仆役隔离殿廊口稍远，一时没能会意，倒是舞姬中传来一声提醒：“酒。” 发出提醒的自是都尉夫人，这会儿，舞姬们的位置正处在周坦与仆役中间，当然更方便会意和转达提醒。 仆从连忙端上一杯酒。周坦接过来，一饮而尽，接着诵道： “玉液琼杯，长袖清歌。十叹八九，欲磨还缺，若得长圆，此夜不眠。人情承别，离恨成欢，归时说。” 周坦酒劲儿再次上头，人也变得亢奋起来。 “归时说大江东去，归时说千古风流。故垒西边，官渡赤壁。归时说江山如画，归时说多少豪杰？雄姿英发，羽扇纶巾。”他继续吟诵道。 步履变得轻佻，身形也如一叶轻舟，摇曳不止。不得不叹，下午刚喝了混酒，这晚宴上又混了一次。 于是乎，他便将两篇千古名章的词，硬生生的杂糅成了一篇骈文。 大殿内外的诸多宾客，一边饮酒，一边交头接耳品鉴这诗章。 “词”体在汉朝并不盛行，但好在之前由嵇康的“不拘一格”、“不受限制”、“自成一体”的加持，再加上这些名章名句，本身气势非凡，哪怕不懂诗词歌赋者，亦能感受到朗朗上口和心绪高涨的氛围。 周坦前一首“快上西楼”，正是应了中秋佳节的节庆，且词章之中，同样流露出了对某一位女子的思念，那女子既是嫦娥，也可能是比拟嫦娥。 随即，他又衔到了赤壁怀古，词章故意删减腾挪，点到即止，提及了距离此时并不遥远的几许战役和几许人物，而中心思想还是在描述一個英雄辈出的时代缩影。 毕竟三国局面还未结束，也不能过分赞誉他国名将。好在雄姿英发、羽扇纶巾，并不算明确指出是哪一位将军。 这新诵之“词骈文”，一下子在宴会现场掀起新的一股声浪，褒贬皆有，却成就宴会上一时主流的议题。清玄一派的客人，对前半章的“中秋思佳人”十分称赞，惟妙惟肖、具象又兼意象，人类情感十分充沛。而从戎之士，则对后半章复忆六十年前烽火乱世、英豪辈出的那个时代，大为感慨。 随着诗词助兴的结束，歌舞再次响起。 宾客们接连来向周坦敬酒，周坦也一应不拒。 觥筹交错、推杯至盏、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周坦醉倒之前的最后记忆，好像是拉着几位歌姬一起跳了一段舞，又好像在周围其他喝醉的宾客怂恿下，亲了某一位歌姬的脸颊一下……也可能是嘴？ 所有这一切都揉成了一团浆糊，塞进了浑浑噩噩的脑袋里。 -- 有读者大大建议抄四六赋更贴合时代背景。 只是四六赋大多晦涩难懂，且篇幅颇长，实在不好借用。 还望读者大大们能够包含，求支持，求支持。感谢！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