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必有深意
这一日,已是午后,天空仍然放晴。 延绥镇的榆林卫城内,车水马龙,颇为热闹。 说起延绥镇,那可是大明的九边重镇之一,而这座紧邻边地而建起的榆林卫城,更是举足轻重的防御要塞。 大明建国之初,已于此设立了绥德卫,屯兵数万以抵御那些窜逃漠北的虏贼侵扰,不过那时并没有城池。 直至正统年间,方才选择了一依山傍水之地修建起了榆林城堡。 因榆林城堡的东边是依着驼山,亦称作“驼城”。而城堡的西侧临近西河、北面则靠着红石峡,可谓易守难攻。 而后,榆林城又进行多番拓建,但由于城堡之东西两侧非山即河,拓城只能往南北两边而扩。 在成化年间置榆林卫之时,即往北增修城垣、拓建城池,当时的榆林卫指挥使司便是设置于那新建之地内,而到弘治五年时,则是往南侧而拓,再次扩建了城池。 历经多番拓建后,如今的榆林卫城是东高西低、南北狭长,大致如同一把菜刀的模样。 卫城的东、南、西、北四边,共设了五座城门,依次分别是振武、镇远、宣威、新乐及广榆。其中的宣威门和新乐门均设于城西,亦称作大西门和小西门。 那五座城门之顶部均建起了二层敌楼,自然是利于远眺敌情。 此刻,虽然外面阳光灿烂,但位于榆林卫城内的某处厢房,却大门紧闭。 这闭着门的厢房并不大,内里被一道屏风一分为二。 厢房内的陈设颇为简单,靠窗位置所摆设的一张方桌,以及数把带着倚背的椅子已是十分抢眼。 一名身披甲胄、头发胡须均花白的男子,就正站于那张靠窗的方桌的北侧。 只听得他与围拢在身旁的三名要年轻得多的男子诉说着什么。 这名头发已经花白的男子,正是总制固原、甘肃、宁夏和延绥四镇的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的秦纮。 而那三名围拢其身边的男子,却是巡抚陕西督理马政的右副都御史杨一清,巡视固原的监察御史、翰林修撰兼右春坊右司直郎伦文叙,以及巡视宁夏的监察御史兼吏部考功司主事杨子器。 随着秦纮言语不断,杨一清、伦文叙和杨子器时不时点着头,似乎甚为认同的模样。 不一会,只见秦纮缓缓伸出手来,指了指摆在他前方桌面之上的图纸,望着杨子器又道:“名父,你所绘制的舆图甚是了得。” 杨子器听得随即躬了躬身躯,恭敬地应道:“大司马谬赞,此舆图甚为粗略……” 秦纮所称的“名父”,正是杨子器的字。 “你又有何必过谦呢?若非你亲身量度、再细心绘制,又怎会有此般模样?”秦纮嘴角带着笑,朝杨子器轻扬了扬手。 略一顿,他又道:“此舆图所绘之处,从清水营至榆林,再至花马池。虽则范围不大,但无论山川、河流、道路,还是边墙、墩堡营卫城,几乎无所不包。让老夫开眼的是,仅观此舆图,便能大致测算舆图的某两处之距。” 相对大明现有的舆图而言,这张由杨子器所绘制的舆图称得上独特,除了精确度不高之外,其实与后世的平面地图已颇为相似。 站于旁边的杨一清和伦文叙,听得随即对视了一眼,稍顷更微微一笑。 “大司马,在下能如此绘制舆图,实有赖殿下曾悉心传授绘制法子。况且,此舆图离殿下曾演示过的舆图仍相差甚远,当不得大司马之赞……”杨子器依然颇为恭敬地应道。 杨子器口中所说的“殿下”,指的自然是朱厚照。 听得杨子器提起朱厚照,秦纮、杨一清和伦文叙几乎同时面色一正。 稍顷,三人竟朝着东北方向,齐齐双手作抱拳状,恭敬行了个礼。 “殿下不仅是对老夫,对诸位亦有提携之恩。如非殿下,此时老夫仍于老家山村过活着,又如何能与诸位聚于榆林卫城之中?”秦纮话语里透着情真意切。 秦纮所言确是不假,如无朱厚照的举荐,这厢房内的四人恐怕这辈子也不太可能聚于一起,更不用说像现在如此畅谈。 杨一清、伦文叙和杨子器均深以为然地颌了颌首。 不一会,秦纮再次伸出右手来,朝着摆于桌面的那份舆图的某处虚划了数下:“待三边四镇的边墙完全修筑好之后,虏贼若想侵边,可不会如往昔般轻松了。” 他话音刚落,无论是杨一清、伦文叙,还是杨子器均出声附和。 未几,秦纮转而望向伦文叙,轻唤了声:“状元郎……” “大司马,你就莫唤在下作‘状元郎’,在下这状元早已过时。要知道,新科状元之名已传遍大江南北。”伦文叙笑着回应道。 秦纮见状嘴角顿时泛起笑意,转头望着杨一清:“应宁,那位新科状元郎,似乎姓康?还是陕西人?” 或许秦纮、杨一清、伦文叙和杨子器是因朱厚照举荐之故,他们四人相处颇为融洽,正如今日这般私底会面,秦纮多半会称他们三人之字,以示亲近。 但杨一清、伦文叙和杨子器三人,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中年,况且他们的官职远远小于秦纮,又岂敢如此托大? 因而他们三人始终称秦纮作“大司马”,不过他们三人互相之间,倒是经常称对方之字。 “大司马所言不虚,他姓康,名海,乃西安府武功县人士。”杨一清点了点头。 伦文叙插话道:“应宁兄,康海能夺得新科状元,少不了你的提携……” 那知他一话未了,杨一清的面上竟有些许落寞之意,口中更轻叹了声:“说来惭愧得很,因我之故,几乎令康海寸步不前……” 此言一出,不仅伦文叙一愣,连秦纮和杨子器亦甚是愕然。 少顷,伦文叙又出言问道:“应宁兄,当年你于陕西督学之时,康海曾得你提点,何来令其寸步不前之说?” 迎着伦文叙、秦纮和杨子器投来的疑惑目光,杨一清徐徐道:“弘治七年,康海以十八之龄入县学,时年我以提学副使之职正督学陕西。在县学的诸生之中,无论是才识,还是文章,康海他确属佼佼。” 伦文叙、秦纮和杨子器听得微微点了点头,若那康海仅是泛泛之辈,凭那般才识及文章又何以蟾宫折桂? “康海所作之文章确甚佳,因爱惜其材,我曾当众生之面大加赞赏,更道其日后必定高中状元。”杨一清继续道,语气之中似带着些许无奈,“此原为勉励之意,却招致甚多人欲观其文。而受众人追捧之康海自此却有些气傲矣。” “弘治十一年,康海初次参加陕西乡试,赴考前他即定下先夺解元、再取会元,继而状元之愿,誓要成为大明‘三元及第’之第二人。 谁曾想,时年发榜后,陕西乡试的解元却另有其人,他仅中第七名而已。 翌年赴京赶考,他更是名落孙山之外。对于誓夺解元、会元的康海而言,此结果无疑打击甚大。” 在杨一清话语不断响起之时,伦文叙、秦纮和杨子器轻抿着嘴角,听得颇认真。 看来,听别人道“八卦”,历来均受“青睐”。 “今岁初,康海再度参加春闱。会试之结果早已传遍。虽然其榜上有名,但今科会元乃来自湖广的鲁铎,并非他康海。”杨一清再轻叹了声。 伦文叙笑道:“虽然有些坎坷,但康海他最终还是高中状元,得偿所愿了嘛。” “也亏得他没有放弃,方有这般成就。”杨一清这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说到底,还是应宁兄当年劝勉他之言甚有用,若非如此,康海他岂能坚持下去,并最终独中鳌头?”杨子器插话道。 杨一清满面的谦逊,连连摆手:“此均为康海自身努力之功……” 未及片刻,伦文叙嘴角带着笑,又道:“应宁兄,如若康海他始终潜心修学,想来上一科,他便甚有机会连中三元了?” 杨一清微微颌首之余,口中更“嗯”地应了声:“以康海之才识,若不受外事之扰,确有此种可能。” “那幸好康海并非如此,若不然,恐怕小弟今日无缘立于应宁兄之旁矣。”伦文叙竟然嘻嘻一笑。 杨一清听得脸上似有些不解之意:“伯畴,你何出此言?”
旁边的秦纮和杨子器听得亦是一愣。 不一会,杨子器却已先反应过来,只听见他笑着道:“应宁兄,你莫非忘了?伯畴他可是己未科的会元及状元……” 他话音未落,杨一清伸手抚额,嘴角不由得一扯,连声道:“伯畴,为兄失言,失言……” 秦纮早已忍俊不禁,随即出言道:“伯畴,虽则古语有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然你二人又未同场作四书义,更未于殿试中作策问,岂知谁高谁低?” “大司马,若以康海所作之策问相较,在下确不如他……”伦文叙嘴角仍然带着笑意。 “伯畴,你此言让我等脸面往那里搁?此厢房之内,除了你,又有谁人能连中会元、状元?”杨子器“嘿”地一声。 在众人的一番打趣中,厢房内之气氛甚是和谐。 过得一小会,秦纮却颇为认真地注视着伦文叙,转而又道:“伯畴,你那位同年可不简单啊。” 见得伦文叙甚为疑惑的模样,秦纮已伸手虚指了指北边,再道:“你那位同年,如今正率三千士卒出关搜套呢。” “大司马,你是说伯安啊?”伦文叙恍然。 秦纮微点了点头。 伦文叙笑了笑:“伯安此番出关搜套乃奉殿下之令,要知道,他所率的全为威武营训练有素之士卒,当中并没有京营的一将一卒。” “即便殿下之威武营训练有素,但所遣士卒之数不过三千人而已,又何以对抗虏贼之锋芒?”秦纮眉头竟然轻轻一皱。 “大司马,说起威武营,在下也算略知一二。”伦文叙面上的笑意不减。 秦纮“哦”了声。 “去岁在下曾经跟随殿下至威武营,更有幸得以观摩营内士卒之cao练,可称得上叹为观止。” 在秦纮、杨一清和杨子器期待中,伦文叙继续道:“虽然在下武艺不甚了了,但就威武营士卒之cao练表现,恐怕十数名京营士卒也难敌其一人。” 秦纮、杨一清和杨子器三人仅耳闻过威武营,自然不如常待在朱厚照身边的伦文叙了解得更多。 “今岁之初,威武营曾与京营于京师校场演练比试。虽然传闻威武营得胜,但实情如何,并无多少传言。”杨一清插话道。 “应宁兄,岁初之演练,那定是京营惨败。既然落败,参演之京营将士又岂会宣扬自己出丑之事?而威武营乃殿下所创建,历来不显山不显水,更自不会外传。”伦文叙双目望着杨一清,微微一笑。 秦纮听得却沉吟起来,脸上更带着一丝忧色。 “大司马,你这是?”伦文叙瞥见秦纮脸上的异样,不由一愣,好一会才问道。 伦文叙所言未落,杨一清与杨子器几乎同时扭头望向秦纮,似亦有询问之意。 “那怕威武营远胜于京营,但虏贼并非京营士卒可比。往昔,尽管我明兵十倍于虏贼,见之亦只能落荒而逃。”秦纮先后迎着伦文叙、杨一清及杨子器投来的目光,轻叹了声。 伦文叙轻笑了声:“大司马,殿下常言‘将在谋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此番所遣三千士卒均为威武营精兵。” 秦纮缓摇了摇头。 “大司马,其他不说,仅凭殿下智慧,此番搜套,就算无法真正对虏贼造成伤害,伯安他们多半亦能自保。若非如此,难道将三千精兵白白送到虏贼之手?”伦文叙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既然伯安率三千威武营士卒出关搜套,那说明殿下早已筹划妥当。若不然,以殿下之天资英武,岂会这般行事?” 若以后世的一词来形容的话,伦文叙对朱厚照可称得上是“迷之崇拜”。 换句话说,他早已被朱厚照深深折服,无论朱厚照决定做何事,他均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断不会出错。 “大司马,在下亦以为,此番遣兵搜套必有深意……”杨一清再次插言道。 “督督……” 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