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杀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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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小年之前,jiejie来信告知了准确的归家日期,心草又去龙泉镇的客运站把大姐晓莲接回了家。姐妹三个半年不见,有太多的新鲜事要彼此分享,自是叽叽喳喳唠个不停。夏家沉默了半年的三间小瓦房一下子变得拥挤热闹,连小院里的鸡鸭鹅狗猫也跟着欢实跳跃起来。 大姐在医院里实习,每天见到形形色色的人,通过一件件生动的实例深切感悟“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这句话的真理力量,她接触的患者中多大岁数的都有,有钱没钱的也都有,她感叹钱救不了命,没钱又身染恶疾更是死路一条。如此看来,有了健康,不用花钱看病吃药,其是就是在赚钱。 晓荷讲了同学汤富贵自缢身亡的事,说他心真狠,爸妈白养他那么大了,说撇下就撇下。讲了同学刘倩期末考试时在教室里忽然崩溃的事,说她其实不该把一次考试看得这么重,老想压过别人结果把自己压垮了。又说起自己误打误撞地当上了班上的学习委员,期末考试语文成绩全年组第一的事。 心草悄悄地告诉两个jiejie自己也有例假了,两个jiejie都惊喜地说小草长成大姑娘了。 三姐妹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老大晓林却迟迟没有消息,依往年的惯例,这个时候也该放假到家了。 虽然十指个个连心,但是十根指头伸出来也并不一样齐。四个孩子里,母亲最疼爱大儿子晓林,母亲的疼爱放在心里不轻易表现出来,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疼儿如杀儿”。晓林是她走出遍地饥荒颗粒无存的老家,来到拥有一麻袋谷子的花溪村夏家,走过人为灾祸和自然灾害,原本奄奄一息的生命重新获得生机,具备了成为一个母亲能力后孕育的第一棵苗苗。 夏晓荷小时候总听mama讲她年轻时的故事。mama的老家在距花溪村三百里开外的东部山区瓦子沟,山区土地贫瘠,粮食产量自然就低,原本种那几亩薄地打的那点粮食也就将巴巴够晓荷mama和姥姥两个人吃,春天有时候还得靠山野菜、榆树叶勾兑贴补一下。那一年瓦子沟村改名为瓦子沟生产大队,大队分成的各小队热热闹闹办起了大食堂,地也收归到小队一起种,不到一年工夫就把每家每户的余粮几乎折腾光了。大食堂秋天解散时,拿回家的那点粮食掺野菜树叶也不够母女俩吃一个月的。幸亏姥姥夏天在院子里种了几棵南瓜,秋天下霜之前,收获了大大小小十多个南瓜,总算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可是第二年春天就是旱灾连着蝗灾,地里的谷子、粳子几乎颗粒无收。 每次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母亲都要抹起眼泪,接下来就是姥姥去山上采不知道叫啥名的蘑菇,怕女儿中毒,自己先煮着试吃。 “我一进屋,你姥就问我,小英子,外面是阴天么,咋这么暗啊,天上怎么是黄的呢!说到这的时候,就开始吐了,吐出的全是黄绿色的水,又说肚子疼,在炕上翻滚。我把赤脚医生喊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那年,你姥才39岁,守寡18年养大的女儿,一天济也没得。妈一走,我也不想活了,反正家里也没粮食,就一口饭不吃等着跟我额娘去了。我姑姑说,她家也穷啊,养不起我一个大姑娘,姑娘大了,找个人家嫁了吧,只要有口饭吃就行。我姑父的远房表姐嫁到了花溪村,就把我介绍给了你爸。说实话我第一眼没看上你爸,小矮个儿,还是个闷葫芦,可我看上了他家炕上那一麻袋谷子啦。心想,如果早嫁到夏家,你姥也不至于饿死。” “我嫁到夏家的时候,瘦得皮包着骨头。两年了,肚子也不见动静,你奶奶就急了,问你爸,咋抓来只母鸡光吃食儿不下蛋啊?我第一次见你爸这个闷葫芦发了脾气,说你管不着,不下蛋我也养着!”说到这里的时候,母亲终于破涕为笑了。长大之后夏晓荷理解了,这就是那个年代父母的爱情。 母亲断流的月事结婚三年后才渐渐由涓涓细流而至澎湃激流,肚子终于有动静了。这时候奶奶的身体却不行了,未等见到大孙子的面儿就被肺病带走了。讲到这里的时候,母亲会对奶奶报以一声叹息,人这辈子,有啥没啥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不能跟命争。你奶奶一辈子要强,可是不要强,又怎么能一个人带大你爸爸和你姑姑两个? 有了儿子晓林,母亲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夏家的媳妇,才在花溪村开始生根。 眼见就来到了小年,儿子晓林还没回来。母亲打发心草去镇上接了两次都没接到,第三次再让去,心草撅起小嘴儿不高兴了:“也没个信儿来,就让我傻呵呵地一趟趟白跑,不是折腾人么!” 当妈的开始坐不住炕了,小院的柴门一有点动静,就打开房门向外头张望,有时是一只觅食的狗儿,有时是一只淘气的猫儿,有时仅仅是一阵风吹过。 杀年猪不能再等了,过了小年,家家都开始等着过年,哪个屠户也不会再cao刀干这种事了。爸爸赶在小年的前一天请来了村上的孙屠户,把母亲辛苦养了一年长成200多斤重的大肥猪撂倒了。放血、褪毛、开堂、收拾下水、灌血肠,孙屠户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像一个舞者在完成事先编排好的一段舞蹈。 然后,是请来村上沾亲带故和有过帮助的人来家里吃杀猪炖菜,陪客的是父亲,如果晓林在家,已经是成年男子了,还在城里念大学,也是完全可以上桌陪客的。母亲率领三个女儿忙活大半天,最后只能吃残羹剩饭。 村上的马会计每年杀猪都要请,因为夏家的几个孩子在外地上学,每次来信都是马会计给送到家里,马会计是连接远方游子与家乡父母讯息的纽带。马会计最喜欢夏家的二丫头晓荷。小时候,每到春来,夏晓荷都会扎起两根牛角辫,挎着个与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明显不相称的大筐去野地里剜猪菜,婆婆丁、苣荬菜、苦碟子、马齿苋、荠菜、灰菜、车前草、猪牙草……用小锄头一根根挖出,去掉根上的泥土,装进大筐里。她能叫出各种野菜的名字,也知道哪种野菜圏里的两头猪最爱吃。马会计骑自行车去村上路过时见了,总会夸赞几句:“你看人家的闺女,扎两个小辫,挎个大筐,这么小就知道帮家里剜猪菜。”马会计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成天就知道疯玩,哪个也不像晓荷这样勤劳顾家。晓荷已经是高中生了,马会计上门,还会摸摸她的头顶,表达喜爱之情。 日头偏西,客人散去,酒足饭饱的孙屠户也提上属于自己报酬的那一刀五花rou,腆着肚子向自家走去。 春节前一项重大任务完成了,可是晓林还没回来。母亲笃定小年这一天儿子一定能回来,那孩子准成,不会做没头脑的事。所以,从早晨起,mama就开始准备小年的午饭,剁鸡,收拾鱼,泡蘑菇,切酸菜,煮rou方,化冻豆腐,前一天的血肠自然也要给儿子留上一根。
正午时分,小院里飘荡着鱼rou诱人的香气。夏晓荷在心里一次次默念,这回可千万千万不能吃撑了。 桌子放好,碗筷摆齐,饭菜也做得了,母亲的表情愈见焦急,父亲则坐在炕沿一根接着一根抽旱烟。 终于,院门响了,母亲扔下手中的烧火棍推开房门,“儿子”两个字还没有喊出口,就被另一个声音盖过了:“嫂子,你家大学生来信啦!”来人是马会计。他把信搁在窗台上,说还要去几个钉子户催收提留款,都要过年了还赖着不交,村支书都火儿了,就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母亲喊心草快出来给妈念信。 心草放下手中正在啃着的一只鸡爪子,用抹布胡乱擦了擦手,撕开信封,大声读起来—— “亲爱的爸爸、mama,你们好! 这封信到的时候,该是小年了,儿子提前给二老拜年! 同学们大部分都回家了,本来今天我收拾好旅行包也准备回家过年了,可是学生会生活部长忽然找到我,说有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帮一家设计院描图。我想,我学的专业知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正好可以锻炼锻炼自己,就愉快地答应下来。工作任务量大,活儿要得又急,要忙活一个假期,所以,就不能回家过年了。不过,请爸爸mama放心,学校什么吃的都有,儿子不会亏待自己的。 另外,勤工俭学的报酬够我两个月的生活费,所以,开学后前两个月家里就不用给我寄生活费了。如果还有类似的工作做,也许整个学期我都可以自食其力了。 问晓莲、晓荷好,你俩都长大了,要帮爸爸mama多分担家务。对了,心草的学习还是要管起来,这孩子挺聪明,就是太贪玩了……“ 心草把信丢在锅台上,撅起小嘴说:“哼,人都不回来了,隔空也不忘教训我!” 听到这里,母亲又开始抹起眼泪,屋里的父亲则是一声叹息。晓莲、晓荷姐妹俩心里也是酸酸的,哥哥不回家过年,哪里是他说的锻炼自己,分明是在外边挣钱为父母分忧。他应该是一放寒假就接了这个活,之所以小年才写来家信告知,就是怕父母舍不得儿子,再去信寄钱催他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