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勘源 6 矛盾激化
这是世间酷毒无伦的潭水。 殷迟受“浸洗”之刑时,池水刚生异变,已足以令他于片刻之间,发生断霞毒过量的凄惨症状。今时今日的断霞池源,除了原有的天然异变,更被常居疑以红漆大栅激发毒性。那两名灰衣人,纵然穿戴了护身服装,其踊跃下潭的行径,依然如同甘愿领受“浸洗”酷刑。 天留门中,任一名普通门人均有足以令外界惊诧的武功和杂学,却在积年养成的奴性驱使下,甘愿身入毒潭! 突然间,众人身后的山道口传来一声清叱:“叫他们上岸!” 司倚真心中一凛,鼻端嗅到一阵浓艳醉人的香气,身边风息乍动,一袭黑色轻烟掠过身畔。她眨了眨眼,才看清是一个身披黑色绫衣绣裙的高大女子飘入众人圈子,站到了韩浊宜的兜子和五名“辟达司”门人之间。身形已凝立,秀发犹在山风中飞扬。 当时之世,无论男女披头散发均是有失体统之事,即使武林儿女亦少有例外。那名女子却听任一头微卷的褐色秀发披垂上身,光泽流动,有若飞瀑,而幽潭上方的瀑布在那头长发之前亦显失色,皆因少了一阵教人上瘾的香气。 那女子负手而立,昂起下颚。司倚真虽同为女子,在那样的香气之中,望着那如烟似雾的眼波,想起那柔若无骨的身子刚刚擦身而过,竟也心中微荡…… 而那女子的一身轻功,更是惊才绝艳。司倚真镇定心神,便即领悟:“天留门主冯宿雪!是她教殷迟画水剑术和轻功的。她碍于身为女人,身法的矫健力度不及殷迟,但是功力更纯。”她被冯宿雪现身的姿态震慑,一时倒没想到这女子有常居疑的血统。“大地鼠仙”虽已百岁,犹甚英俊,外曾孙女自然也不会差。 韩浊宜道:“冯门主,你来啦。我跟你说,敌人一来熟悉池水之性,二来熟悉如何避过后山巡防,能把一大群工匠神不知鬼不觉运入天留门的禁地。他冲着我们来,定擅长克制天留门。他在潭底做的手脚,定然极为棘手,必须尽早除去才好。”他到底敬冯宿雪是一门之主,还愿意向她稍稍解说。可那语气就像是长辈哄着晚辈,一点儿也没有真正的礼敬之意。 冯宿雪朝司倚真瞟了一眼。司倚真晶澈的少女眼神与那风情万种的眼波一碰,不自禁脸上一红,想别开目光,自己也不知为甚么。 冯宿雪不去理她,随向韩浊宜拱手为礼:“小女子当然也心焦得很,急于查出敌人在源头做何手脚。然而下潭一事,攸关我门人性命,小女子身为门主,不敢不从长计议。”不等韩浊宜有何话说,挥手又下令:“拉他们上来!” 未料她两度令下,潭边手持腰绳及器械待命的门人竟动也不动,依然由得那两人浸在潭中寻觅。老秦道:“傻着干甚么?快拉人呀!”那几个门人木然望向韩浊宜。韩公与门主有所争执,他们未得韩公首肯,竟不敢听从门主之令。 韩浊宜道:“发现源头的消息午前便报回城里了,冯门主这时方至,也还不迟。老夫有话要说,你来得正好——” 冯宿雪衣袖一振,竟尔打断韩浊宜的话声,道:“我此时方至,是因城中有七名卧病门人于今日悉数毙命,事出紧急,我分不开身!” 老秦惊愕抬头,面色沉痛,喃喃:“不,不…怎么能呢…我还没找到解方,我还没……” 韩浊宜在冯宿雪跟前威风八面,他看着冯宿雪长大,一直不将她放在眼内,他隐约也知冯宿雪养有诸多男宠,更认定她只知享乐、难成大器。猛地被这女子打岔,当真前所未有,愣了一愣,才道:“原来是前几日中了毒的七人,可惜,可惜。他们虽不是我的手下,老夫愿出钱为他们敛葬。那么潭水异变之烈,更可见得,查找真相更加刻不容缓,门主还要阻止下潭探勘么?” 司倚真心道:“好不要脸,就这样,他也能硬转话头,辩护自己的倒行逆施。人家地鼠仙学识极高,明知装设大栅的工序不会令工匠中毒,尚且步步为营。地鼠仙虽说乖戾了些,但师生二人的品行,实有云泥之别。” 冯宿雪道:“查找真相,由学问通神的韩先生主持;保护天留门人性命,却是小女子的责任。”言下之意,我不管你用甚么方法探勘潭底,总之不许再以我的门人作牺牲。 韩浊宜嘴角一挑,从兜子上跨了下来,道:“要谈责任么?老夫便陪冯门主聊聊。试问:跟踪殷迟那小杂种,查出‘无宁门’的所在,是谁的责任?这事可曾办成?” 司倚真登时忆起侍桐所述,殷迟毒发时迷糊哭喊,泄露了秘密,“殷迟怕天留门跟踪,因此中毒以后未敢归家。师父料得也多半没错,‘黑杉令’就在无宁门。此事极为机密,知道的人甚少,或者根本只有殷迟母子知道。” 冯宿雪被质问得一窒,气势也有些受挫:“那小子不知使了甚么法儿,除去了身上的气味,两年前受‘浸洗’刑后不久,咱们便跟丢了,韩先生不是早已知晓?” 韩浊宜道:“北霆门冷门主如今明白地问起了此事,却叫老夫怎生回应才是?冯门主明知,北霆门肯与咱们合作,黑杉令是唯一关键。老夫仰赖冯门主主持寻访黑杉令的下落,冯门主却拿出过甚么来向老夫交待啊?难道欺我衰迈昏懵,袒护那位与你有旧的少年,不肯尽心?” 司倚真尚不及思索殷迟与冯宿雪“有旧”的深意,眼下她关注的是二人的明显矛盾,陡地心头雪亮:“我想起那非同小可之事是甚么了!” 她昨日见了韩浊宜不可一世的神气,曾想到:若非天留门人畏其积威,恐怕会有大事,而今想来—— “这有甚么难推测?冯宿雪若是听命于韩浊宜便罢,若然她不服韩浊宜,双方破局,韩浊宜顷刻便丧失了丹药与兵器两大凭恃,只有靠着晋王的宠信生存。他的计谋或许是好的,可最大的优势还是这两项偏门,是天下谋士都没有的。晋王有朝一日不希罕他的计谋了,他将彻底被晋王斗垮。” 便在韩冯二人越说越僵、濒临反脸之际,那两名天留门人在潭中渐游渐远,猛然间,双双一个吸气,突然无声泅入了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