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接掌 9 偏村恶疾
方乘庚道:“那年我自问艺成,在家乡也已历练一段时日,发愤济世,听闻川北不少人家穷得没钱找大夫,掂掂兜里积蓄,还有不少,便去到川北各乡浪游,替穷人问诊断病,免收医金……” 康浩陵听得敬佩,脱口赞道:“好!”江璟望他一眼,他当即缩了回去,心想:“这位方大夫的巴蜀口音,原来是因仗义助人、在川北耽了好些年。” 方乘庚微笑道:“那是我年少轻狂,现今老了,这样的好事,再也做不动了。我见那些穷苦父老在我手底下病愈,心头也挺欢喜,做好事做上了瘾,越行越远,终于走到了西关附近。那儿村庄可就少了,经常走一整日,只有一大片的山和草,便有人烟,也多是带着帐幕搬家的牧人,外族人也多了起来,再看不见庄稼地了。” 江璟和康浩陵心中均道:“来了,来了,韩浊宜独居的木屋,也离西关不远,附近也是这么一片光景,料必在天留门附近。这剧毒丹药,果真是天留门所炼。” 二人对天留门左近地貌的认识,均听司倚真叙述而来,这时一同想起司倚真那胆战心惊的送信之行。二人心语只有一处不同:江璟心中称徒儿为“真儿”,康浩陵却在心里偷偷唤她“真妹”。 但听方乘庚续道:“那年六月,我来到一座溪流旁的牧人村,附近还有一座大湖,而外边是连绵的山,山势很高。我一路听人说,这是水草最好的时候,因此一干牧人纷纷趁夏季来这一带放牧。我看看那一大片帐房,心想去瞧瞧也好,可是越走越近,光天白日的,却觉着村里有些不寻常的静。 我揉揉眼睛再看,从坡上望下去,见着一群人围拢着不知做甚么,接着,人群分开,三四个人抬了一条白白的甚么物事奔出来……” 他语调忽转颤抖,江璟和康浩陵均想:“肯定是尸首了。但他是大夫,又发愿深入穷乡去医病,见过不知多少尸首,死人有甚么好怕?” “我见此情况,琢磨那儿多半有疫病,反而迎上前去,便想表明来意。在座诸君也都猜到了罢,不错,那几个牧人手中是一具裹着的尸首,光看那形状也认得出。我拦在他们面前,先报上来历姓名,说道:‘方某是大夫,若贵地有甚么疾病灾厉之属,方某或可一效微劳。’ 那几人打量我一眼,连答也不答我,就想从旁绕路而去。我忙又使出当地学来的土语说了一遍,终于那几人回头用汉语对我喝道:‘让开!这尸首身上有病,须得趁早埋了,你别误了时辰。’原来他们是汉人。 可是他们的脸上,总是掩不住一股恐慌的面色。若是寻常赶着时辰下葬,怎会有这样的面色?当地民俗我也略知一二,可从未听说这般用粗布裹了便裸葬的。我便说:‘不敢冒犯,但若是不解原因的怪病,匆匆下葬,瘴气未必便不会传开。还是让我瞧瞧,各位也好心安,如何?’ 他们听我这么说,脸上神气更复杂,其中一人瞅瞅同伴,便伸手揭开了尸首面部的白布。 我凑前去看之前,心中早已设想过各种疫病,无论那尸首脸上是生满了大花疱或颜色怪异的瘢痕,甚至化脓溃烂,我也不会眨一眨眼睛。可是当我一眼瞟见尸首的脸面,我还是忍不住楞在当地。唔,不对——” 方乘庚搓搓脸,苦笑道:“不瞒各位说,我是吓得定在原地,老半晌无话可说!” 江璟少年时随杨杞蓉学习医理,杨杞蓉专精的正是时疫与伤科。他听方乘庚如此说,眼前掠过十多种常见与冷僻的疫病病征,但他终究不如方乘庚游方四处,亲眼见过各种怪病,那尸首的死状连方乘庚见了也吓着,那会是甚么疫病——与天留门又有何关连? 此时闲谈各人已经渐渐静下来,方才江璟刻意引开各人注意,是为了让方乘庚吐露往事。而方乘庚把这事憋在心头数十年,一旦说开了头,再也无法克制,书房里诸人虽注目于他,他无论如何也要把秘密一吐为快了: “我一见那尸首,便知他新死不久,方才帐房那边极为寂静,可能正是在检查这刚死之人。那是个很普通的青年人,颈胸肌肤干净得很,毫无染疫的迹象,只不过肌rou萎缩,生前十分病弱。然而我…我实在是看不清他的五官,因为他的脸划满了伤痕,一道又一道,横拖竖割,眼珠露出,脸皮翻起了好几条,狰狞无比!” 康浩陵与当年的方乘庚一般,大出意外,暗想是凶杀么?是天留门下的手么?江璟却镇定无事,在案上轻拍一下,问:“自己割的?” 康浩陵大奇:“庄主怎会如此推测?” 岂知方乘庚更是讶异,拍案拍得更响,叫道:“庄主原来竟然知道缘由么?” 江璟道:“方大夫遇到甚么怪事,我当然一无所知。但那牧人说尸首身有怪病,又急着下葬,若伤痕是他人所划,众牧人怎能不追究?又怎会急匆匆抬去掩埋?我便猜想死者不但生前染有怪病,且有神智失常之症,一众牧人因此害怕疯病外传。” 方乘庚叹道:“这就是了。我定了定神,跟牧人一问,果然死者生前最后一段日子发了疯病,不断嚎叫着,说有妖魔鬼怪从空中涌来,要来寻他晦气,可是谁又何曾见到甚么妖魔?全是虚假的幻觉。 那时他早被单独关在小帐房内,可是整个村落晚晚都听见他恐怖的呼叫。昨夜,忽然听见他叫声转为痛苦,村人揭开帐房的小窗窥探,见他脸上鲜血淋漓,不知何时拔出了靴中的刀子,一边遮着脸叫:‘不是我,不是我!你们认错人了!来,我戴面具,戴面具…别抓我……’一边在脸皮上左割右画,似乎要藉此弄得面目全非,好让半空中那虚幻的妖魔认不出他。此人连日不吃不喝,又流了许多血,终于在今晨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