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论钢(3)西邦怪匠
冷云痴问:“你说这是个汉人,旅居西域的大食国,已有数十年?” 风渺月点头:“是。” 冷云痴一沉吟,“这就怪了,以一人之力挑战本门,他凭恃的是甚么?他孤身一人,在大食国做这铸炼刀剑的营生,背后该是没有中原武人做他靠山的,瞧他信中所言,也不像是要约帮手。何况他一离中土数十年,哪里还约得到帮手?你和他动过手么?” 风渺月道:“不。他年老衰迈,我本是央求他卖刀,又没有非打不可的仇怨,并未动武。他那副衰老身躯,也不见显露任何功夫的迹象。我宝刀一得手,即刻动身返回中土,一路总不见他追上。隔了这大半年才追到,无论他用甚么法子东来,与不会武功的常人并没区别啊。” 冷云痴问:“他年纪究竟有多大了?” 风渺月侧头回忆:“看样子总有九十多了罢!也是世上少见的高龄了。奇特的是,他虽是汉人,但似乎…似乎在大食国住得太久,不仅口音全改,连面目也有些像异邦胡人了。” 司倚真暗地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在一个异国待得久了,面相也会变样么?世上哪有这道理?想来是那老工匠衣着完全融入了当地民俗,言语神态也摹仿得极为肖似,她便看错了。” 微微偏头,寻思着师父藏书之中,有关大食国的记载,一时神思飞驰,直飘向葱岭以西的沙漠之邦:“书上写着,那儿的男人多留黑须,高鼻深目,身形雄伟;而女人白皙艳丽,凡出门必以纱巾覆盖其面。嗯,那儿的民风剽悍是出了名的,以长刀向四方作战,以杀异教之敌为至高荣誉,并奉信‘死于敌手可升天国’的憧憬……啊哟,难怪那老匠人打得一手好铁,铸得出这样的宝刀!”又想到:“大食国人的规矩可多了,人民彼此间以礼相待,严禁纵酒之欲——” 她还记得,披览那些异邦见闻时,向师父笑道:“师父,你这么爱喝酒,想事情非喝酒不可的,可不能去住大食国,闷也闷坏了你。” 师父反笑她道:“似你这般野性儿,更不能去。那儿的女郎出门要戴面纱,你戴不到三个时辰便要扯了下来,违犯妇女的戒条,当场叫人打死啦。”她一想有理,虽对那神秘国邦仍有向往,却摸摸脸颊,无法可施了。 却见冷云痴一愕,道:“那样老?然则他能跋涉万里,直追到此,殊不简单。别忘了,他能将战书放在匾额之后,却身无武功,便是架了梯子慢慢爬将上去,在一个九旬老翁而言,也未免艰难。” 风渺月道:“不错。况且庄门日夜戒备森严,岂能让外人鬼鬼祟祟、干这种事?” 冷云痴望向弥确堂外早已尽暗的天色,骇然自语:“常居疑?常居疑?那究竟是怎样一个老人?我自小从未听过武林中有这人的字号。算起来,我出世之时,他已远赴大食。” 司倚真却想:“你们这宝刀明明是偷人家的,怎能怪那位老匠人登门挑衅?”记起师父曾言,大食国与中土之间的交通不易,无论走陆路或水路,皆是曲折艰辛,“累得一个九旬老翁风沙万里地追来,你们便该好好将宝刀归还,郑重道歉才是呢。” 冷云痴从师妹手中接过那柄花纹宝刀,虚劈一刀。刀刃颜色本是青暗,但这一劈出,冷风袭面,青光刺眼,饶是冷云痴镇定自若,也不由得面色一变,轩起短眉:“以他这等传奇手艺,若他曾与武林人士有所往来,即便后来远离中土,数十年间总该有人说起,却又怎会默默无闻?” 风渺月忽想起一事:“门主,这自称常居疑的老者,自己是不出手锻造刀剑的。” 冷云痴奇道:“怎么说?他弟子众多么?” 风渺月道:“正是。他守着市井大街之旁的一座铸炼房,养了一大批工匠——” 冷云痴更是惊讶:“有多少人?” 风渺月道:“单说我瞧见的,已不下五六十个!我从未见过他亲自下场铸剑。他镇日里穿得斯斯文文,衣着十分干净,身子不壮,时时咳嗽,看上去真可谓手无缚鸡之力。” 冷云痴问:“他并不亲自动手,便练出这等奇刀?” 风渺月摇头:“这刀在我见到时已然练成,他有无亲自铸这口刀,我就不知。但我曾留意过他的手指、手臂,决计不似长年铸剑的模样。只有常常咳嗽这一点,还有可能是长年被熔炉高热给伤的,只是我也说不准,说不定是他身有肺疾呢?总之,要不是他自己说他创立了那座铸炼房,外表上是如何都瞧不出的。” 司倚真疑惑不解:“人家历练了大半辈子,到了九旬高龄,工艺出神入化,有徒弟传承衣钵,自然不必亲自动手了。收数十个弟子,正好确保绝艺不致失传,那才好呀。他们如何惊奇成这样?” 她却不知,当时一般工艺匠人,所凭依的便是“独门”二字。而这独门的意思,不仅是手艺不予外传,便连教授弟子,也未必肯将诀窍和盘托出。以致于前代传奇工艺,往往失传,后人必须重新摸索,是否当真是那么一回事,亦死无对证了。师父对徒弟,尚且可能藏私,哪有可能将工艺窍门广为流布? ——那老者身怀绝技,却收了一大群工人,似乎个个都学全了他的手艺,更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开设铸炼房,毫无秘密可言。此事大违常理,无怪冷云痴师兄妹要疑惑难解了。 冷云痴道:“好,这老者常居疑,便算不会武功,也绝不是甚么好相与的。”一边思索,一边左手抚着握刀右手的手腕,缓缓旋腕转臂,弥确堂中一时之间毫无声息,那通身精钢的花纹刀刃,于空中缓缓平掠而过。 司倚真暗道:“好漂亮的一口刀。那位常居疑老先生栖身异邦,话明不卖刀给中土武人,技艺又如此精纯;来北霆门下战书,下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到底是甚么样的人物?等不上半年,我便可以见识见识了。”拜师第一天便听闻如此异事,大感兴奋。 堂外猛然吹进一阵冰冷的山风,将壁上的烛火带得一起向内偏移,烛光随即趋于奄奄微弱,堂上瞬间黯淡。 冷云痴动作原本极缓极微,陡然间抬肘举刀,刀锋由左至右,在空中飞快画了一个圆弧,猛地向前劈出。森森寒气顿时笼罩了他身周,又直向那阵山风撞去。站在前头的奥支弟子们,竟觉着这股刀风还要冷得多。但听呼的一响,回头望去,壁上烛火已被逼得重行燃亮! 冷云痴一柄刀凝在身前,便是被冰块冻结了也没这样静止。静止之中,却蓄有无限杀机。 他脸上喜怒难辨,淡淡地道:“神兵利器,不问来源,只属有缘人。此刀天生是‘列雾刀法’的绝配,且看他能不能从我列雾刀之下,将这柄刀夺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