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毁网(1)佳宴暗涌
江璟随即往破庙方向返回。说也奇怪,来时途上,狗鼻子只嗅得晨山草木的清芬,间杂不知名果子的熟香;返回之时,尚未看见破庙,竟闻得空中有不寻常的美食气息,惹得他肚腹一阵大响。“回空诀”只管运劲、不管肚肠,大高手闻见稀奇的佳肴香味,反应与常人是一般无异。 才到破庙口,殷衡便钻了出来,双手一拦,叫道:“老规矩:猜中一道,吃一道!” 江璟伸长头颈,在庙口四周的炊烟里嗅着:“小葱在菜油里熬足了火侯,陪衬的豉油是头抽汁,拿来烩了豆腐。豆腐曾过了油,并不稀奇,了不起的是这块豆腐极好,便是不下调料烹调,豆香亦很悠远。” 殷衡点头道:“依然识货。这豆腐是附近驰名的‘丁豆腐号’所制。” 江璟瞪眼道:“你手艺也没有搁着,若让旁人来炮制这豆腐,只怕失了本味。”殷衡道:“别废话,再猜。” 江璟又嗅了嗅,惊喜地道:“粟饭里掺了菊英,是捻碎了用甘草汤焯过罢?”殷衡道:“是了,待得饭熟得差不多透,便撒将进去。” 江璟赞道:“当真是应时妙笔!” 殷衡笑道:“中秋么,岂可无菊?还有一味呢?再说说?” 江璟面色变得慎重,若知他身份者,不知道是老饕面临一条考题,还道他遇上了江湖武林的大事。“有新橙的香味,且不说它。这橙子用酒醋蒸熟,却混了什么鲜甜之物?那rou…那rou…我不会嗅错的…”心想:“那是蟹味!还掺着肥美的蟹膏……可是,这,这岂有此理……”盯着殷衡,他知道好友如今清贫度日,方才自己也并未济助他采办食料的使费,殷衡去哪儿弄来上等秋蟹之蟹rou和蟹膏? 殷衡诡笑一下:“嗅到了便爽快说出来。”说着将他延入厨房。 但见原本荒废的大灶上,这一处、那一处,摆满了碟碗杯箸;那边新出锅的是葱油煎豆腐,瓦盅里盛的是黄丽丽的菊花粟饭。殷衡将蒸笼一揭,里头坐着一个一个俏生生的带叶橙,正是将蟹rou、蟹膏混合橙rou所制的功夫细点,秋蟹酿新橙! 江璟目瞪口呆,抹着脸问:“你,你…我问你,这菊花、新橙、小葱三样,还可说是你施展轻功,偷进人家庄稼地,不怎么光明正大地摸了来。但是‘丁豆腐号’的豆腐、上等秋蟹、头抽豉汁这三样,以及这许多炊具食器,还有油盐姜酒等一应作料,你怎……你不曾惊扰太多良民百姓罢?”这一顿是自己求来的,若为自己口腹之欲而令无辜人家受惊吃亏,岂非罪过?至于走漏身份,他并不担忧,殷二宝是什么人?下山办这等琐事,决不致泄漏风声。 忐忑不安地一侧头,又见着二大酲酒,殷衡故意稍稍松开木塞子,厨内登时满溢桂花甜香。另一酲的酒味被桂花压下,江璟却嗅得出是本地特产的竹叶酒,更是极品。 殷衡道:“也就惊扰了一个坏蛋。”江璟顿时宽心,点了点头:“小镇上亦有作威作福之人。”料想殷衡寻到了地方的土豪,勒逼其资助两人这一顿好宴。 却听殷衡道:“是个厨子。”江璟奇道:“怎么是厨子?” 殷衡熟练地斟酒布菜,道:“我从前是西旌的厨子,打小乔装易容到长安西市买菜,最明白集市里商贩的苦处。豪门厨子品行不端、克扣主人的钱银,却狗仗人势向商贩勒索。我只需打听到一个这样的恶厨子,登门跟他谈两句天,他厨房地头的食料作料、刀箸锅碗,还有窖藏美酒,敢不乖乖给我奉上么?他平日克扣了那么多,终须偿还。你说这酒如何?”手指一拨,将一杯竹叶酒从案台那头滑了过来。 江璟恍然大悟,忍不住拍掌大笑。酒杯未至,已闻见一股清洌之竹香;殷衡又揭开了一只新橙,蟹rou腴香扑面,他连忙闭口止笑,生怕馋涎滴将下来。 这一场秋宴并无奢华,而是清雅应时、鲜留口齿。江璟在“翻疑庄”纵是富贵,家厨却怎也布置不了如此别有意涵的菜品。殷衡的烹调,向来彷佛总有故事,江璟的鼻子舌头暌违这功夫已久,虽只简单三品餐点,亦令他心神俱醉。有那么几刻,他浑忘了自己是湘西铜矿的大财主“剑胆陶朱”,忘了近年身经几重绝恶风波,彷佛未曾经历丧失亲人与爱人的哀恸,依旧是十年前的懵懂少年,在西旌的秘密宅院里,初尝长安顶尖厨艺的滋味。 佳肴很快地被俩人扫空,桂花酒也去了半酲。殷衡虽说甘于贫寒,今日重温烹饪上佳食料的趣味,也自欢欣。二人吃吃喝喝之际,不着边际地闲话着左近风俗。江璟问了双缇近况,得知她仍不时对殷衡使小性子,却在夫郎这趟离家之时,立志向“无宁门”左近的汉家妇人学做小菜,好教夫郎惊喜一番。江璟想起妹子娇憨模样,又是好笑、又感温馨。接着细细询问“无宁门”的一干老兄弟,除了一个钱六臂才欢喜重逢,其它人如何? 殷衡便数算着说:“钱九命那个sao家伙,常勾搭人家牧民的闺女,他今年也二十七了,不久便有喜酒喝啦。老霍和你一样是酸措大,咱们那儿哪有书看呀?他酸劲大发,竟去追寻当年佛经东传,可有在那边的寺里藏着秘本?……” 不一会儿杯盘狼藉,素日没正经的殷衡突然先岔开了话头,提起文玄绪召唤天留门人的哨音:“你当时正在上山,我料你听见了?” 江璟微微一凛:“他仍记挂着天留门与文师傅的奇事。”点头道:“原来那是文师…文玄绪所吹奏,那乐音听来有若笛声,怎么竟是哨音?” 殷衡问:“你说那哨音如何?” 江璟啜酒思索,正色道:“极其动听!发明这音讯的人颇通音律。据我所知,江湖之上通传信号的各色声响,无论是口啸、吹哨,或是仿效军队击鼓鸣金,再没有如此讲究的。”他随口一句“据我所知”,绝不简单,那已涵括了西旌宅院所藏的门派宗卷。而天留门的传讯妙音,显然并不在其中。实则,江璟记得,那题着“天留门”的宗卷相当之薄,若非有人刻意隐瞒,便是天留门神秘得连西旌“蛛网”亦难作窥探。原因自然是后者了。 殷衡手握酒杯,偏头沉思,又换了话头:“他们破水而出的模样,你也见着了?” 江璟道:“不错。你想到什么?”殷衡一怔,道:“是我问你。你觉着那是怎样的轻功?” 江璟更是起疑:“天留门的‘画水剑’轻功隐匿川北,从不出山,别派均不曾见。杨姨母和我师父都已不在,当今天下除了双缇,就只剩了咱两个识得那身法,他不会是明知故问的,他分明也疑心那六人破水而出,不全是‘画水剑’身法,乃是藉助了器械。但他怎不对我明讲?他究竟卖什么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