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再夺
她这一句话落下,周遭虽然依旧安静,呼吸声却急促起来。 又有火把被风吹动的声音,猎猎作响。 在这样暴风雨前的平静中,江萱一步步慢慢走近,渐渐看清楚张母那张老迈而阴沉的脸。她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脚步竟走得更加稳当起来:“老太太,这又是怎么了?”问这一句话的时候,她面皮还有些潮热,却连一口气也不喘,再离着张母还有四五步的地方,稳稳当当站住脚,目光扫了周围一眼:“呀,樊三爷爷也在这里?” 樊三挺直了背脊,两腿分开稳稳站在那里,一张饱含风霜的老脸,严肃又透着怒火。见江萱看过来,他双眼一亮,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大姑娘来了。” 张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有些浑浊的老眼此时冷得像冰:“你来做什么!” “如今夜里风寒露重的,老太太出来走动,我们做小辈的怎么能躲懒,自然也要来孝敬孝敬的。”江萱嘴里说的动听,目光却也冷厉,对着张母的双眼,一丝也不肯退让:“您说是不是?”这一句话,话里就带出嘲讽来。 咚! 将手中的拐杖敲了地面一下,张母铁青着脸,又举起拐杖指着江萱,喝道:“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也不瞧瞧我是谁,你又是谁,竟敢笑话我!” 这样直指不孝的话,江萱听在耳中,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反倒勾唇一笑,双手搭在身前,垂头裣衽一礼:“忤逆乃是大罪。老太太这么说,竟是不让我有一处容身之所了。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让您这般气恼。难道这夜里过来与您请安问好,说一声更深露重,还请早些歇息的话,也是错了不成??” 说着,江萱眨了眨眼,只拿了条帕子擦眼角,擦得两眼通红起来,才带着一点呜咽着道:“老太太从来慈爱,必定不是为着这个,真有什么我做错了,您只管打发人骂我就是……” 她这样胡搅蛮缠,仿佛没见到那边库房大门洞开,又有些箱笼摆在外头,只一味呜呜咽咽着。 这一声声,却听得张母一阵哆嗦,而后又恍悟过来——这是要拖延时间啊! 不行,在这么拖下去,大房的人再过来,又有这些箱笼,只怕不好收拾! 张母又冷哼一声,索性拿着拐杖一横一扫,就要将江萱扫到一边去。樊三是沙场上面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反应最是敏捷,一眼看着不对,两三步就跨到江萱面前挡住,当头一只大掌伸出去,立时将那拐杖牢牢抓住:“老太太息怒!” 江萱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不等张母呵斥,张口就是高声嚷出一句:“老太太要杀我!”这一声落下,她就又往前一步,接着又呜咽着道:“便是要打死我,我也不能认了这忤逆的罪名!您真是要杀我,只管上了官府,公堂前说明白,不能让我背了这么一个罪名!只要说清楚,老太太到时候要杀要剐,我不过是个小辈,自然是没一个不字的。何必这样!” 她说得尖刻,张母气得发抖,正要说话,江知博已经领着一拨人涌了进来:“老太太!您要做什么!”他面上铁青,不等张母说一个字,就又转头看向女儿江萱,从头到尾打量了两回,他才是松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搂了过去拍了拍背:“没事,没事的,什么事都还有阿爹在!只要有阿爹在,谁能不能冤枉委屈了你!” 江萱被他搂在怀中,不由一怔,而后慢慢唤了一声阿爹,竟真个落下泪来。 好个父慈子孝! 张母看得眼睛发红,恨得牙根发痒,张口一字一句好似刀剑交锋:“好!好!好!真是好个父亲,好个女儿!我倒小看了你们!怎么,又想泼污水到我头上!我告诉你们,做梦!”她嘴里说得硬气,也转得很妙,目光在扫了周围一圈后,却有些发颤: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自己的心腹,真要折在里头,日后自己做事就要艰难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樊三,你是管护院曲部的,这库房也是归你守卫。你先说。”江知博听得这话,面上有些发青,嘴里却也说得飞快,头一个就瞅准了樊三。 樊三是府中的旧人,最是忠心不二,心里又对张母起了疑心。听得这一句话,他也不隐瞒,从头将事情说了一回:“是。正如您所说,这一桩事是交到我手中的,又是库房重地,最是经心。前几天就查出有几个护卫擅离职守。原是训斥了的,不想这一连几天,护卫换了几个,有时候还没人看守,心里是实在奇怪。每天夜里就过来打个转,今晚就看到这几个贼要偷库房的东西!” 张母面色铁青。 江萱却是慢慢挑起了眉头,目光在张母身上一扫,便有些似笑非笑起来:“既如此,如何我过来,你却被老太太呵斥了?难道抓贼的时候,竟正好冲撞了老太太不成?”她说得慢条斯理的,看江知博面色不虞地望向张母,便又慢悠悠添上一句话来:“想来是冲撞了的,不然我后头路过问了一声儿,老太太从来慈爱的,也要恼我忤逆不孝,要打杀了呢。” “放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张母实在忍不下去,拐杖重重一捶地面,一双眼扫向江知博:“你们大房这是要做什么?” 江知博却只是慢慢看着张母,目光里透出失望来。此时一阵风扫过,火把唰唰作响,院子里越发安静,就是江萱也没再多说一个字,只心里暗想:大约从今而后,父亲对于这个继祖母仅存的那点信任也要点滴不存了吧。 果然,沉默片刻后,江知博没有怒骂,没有呵斥,只是静静地转过头,看向樊三:“后来又如何?” 樊三说得更是干脆:“老爷,这是我的职责,自然是要出面喝止的。大约他们看得我们这里只有两三个人,就丢下东西扑上来!嘿!我可是沙场上面血海里头淌出来的身手,这几个小兔崽子,”他伸出手指点了两下,嘿嘿两声,又接着道:“不在话下!才抓了人捆起来,老太太就来了,一来就令我解了绳子。我心里奇怪问了两句,老太太便说我不知上下尊卑,要那家法治了……后头,大姑娘就来了。” 这一通话说下来,张母身边的都变了脸色,江知博的面皮也是一阵青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反倒是张母仰起脖子冷冷道:“好个忠仆!好个孝女!怎么,几句话几个人,想要一盆污水泼在老婆子我的头上?怎么,我在这当家几十年,如今老了,竟是要做个贼!” 这样倒打一把,江萱听得心里冷笑:也就只剩下这一张嘴的厉害!还真以为拿着辈分能作威作福到死?做梦!她张口要说话,江知博已经沉声道:“老太太,如今更深露重的,您何苦出来走动?要有什么不好,岂不是我们晚辈的不是?”他声音平静的可怕,全然不似从前的怯懦:“来人,送老太太回去!至于这里,自然有我们处置。” 他这一声令下,跟着他过来的仆役却不敢动手,只是一味的面面相觑。江知博霍然转头,目光森森,仿佛有火光跳跃其中,只盯着他们。虽然他没说一个字,那些仆役却没再敢说一个字,迟疑地往张母那里走去。为首一个余婆子被推搡出来,只得垂着眼,眼皮子偷偷掀起一点,唯唯诺诺着吐出三个字:“老太太……” 张母冷哼一声,身形没有动一下。 那余婆子没敢再说下去,又不敢再看江知博,竟就僵在那里。江萱眉毛一动,忽而道:“父亲,哥哥们在哪里?我分明嘱咐玉桃玉杏两个去请的,怎么不见他们?” “既然是库房有问题,我就打发他们去了另外两处。”江知博淡淡一句话落下,张母的面色就是一变:另外两处库房,因为不打眼,动手的就早,现在过去,一抓一个准。她心里有些焦急起来,面上却还一片冷肃,并不说半个字。 “还是您想得周全。”江萱轻笑一声,眉眼弯弯如水:“旁人再也比不得的。”说完这话,她又往余婆子身上扫了一眼,淡淡道:“也是哥哥知道道理规矩,不似这些奴才,竟是白白长了两只耳朵。” 余婆子等人听到了,面色一白,又颤颤巍巍往前一步,正要说话。张母已然冷哼一声,趁机说一句:“好!好个孝子贤孙,不必你们动手,我自己走!”她就转身,拄着拐杖往慈萱院而去。 她一走,身后躲着的几个婆子便露了面,她们面容惨白,脸上身上还带着伤,却不敢做一声,只眼睁睁看着张母远去的背影,面皮抽动,而后慢慢低下头去。 四周一片寂静,江知博才算知道江萱提及承宗承嗣两兄弟的意思,眼中有些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才张口道:“老太太如今精力不济,哪怕阿周正在月子里,也当一力承当管家之职才是。明日我便使人去去其他的账本,再请外头珍宝行的老手来细细理会清楚。老太太不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