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局中局 (2)
尖利的声音几乎不像是从她的口中所发出来的:“庄主平素待你不薄,而今他尸骨未寒,你倒也是够沉不住气……!” 对于全万应会讲出这样的话,不说诸葛长欢,连常常在庄中与他相处的“保护神”们、甚至于许擒鹿本人,都惊得说不出一个字眼来。无论全万应心存的是什么目的,当下可以说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弄清楚,便急着推许擒鹿到明面上来,着实是迫切又可疑。全万应却好似没挨上那一巴掌,只接着说下去:“大家吵吵嚷嚷的,终归也是要讲出这个结论来。与其拖沓推诿,不如就让我先开这个口罢了。当初钧哥走后,我看大家恢复得也不慢,怎么现在就要多说这么多话了?” 提及赫连钧时,他波澜不惊的话语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眼神也没来由的怨毒三分,毫不客气地在在场每个人脸上扫过去。有人偏开视线、有人稍微变色、有人不明所以、更有人冷汗涔涔,唯有一人以坚定目光回望着他,眼角还挂着强忍泪意的薄红,说出的话确是十分简洁有力的:“当下要我料理庄上的确不如许二伯有经验、有魄力,虽然现在是有些太急了,但也……”他在唇舌间琢磨了一下用词,“但全六叔所言也的确不错。” 全万应的眼如两枚干涸而幽深的深井,紧紧连住了望向顾索的视线,居然黑沉得映不出影子。翩翩还在细微地喘着气,听了顾索这话仿若一下子失了气力似的,莹白姣美的双颊边垂下两串无声的泪珠来,却也别过脸不再说什么了。顾索见全万应直望着自己,咬咬牙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当年赫连四叔出事,纪大伯一病不起、许二伯也十分悲伤;至于父亲,每每与我谈及旧事,还是将四叔常常挂念在嘴边;就连严五叔当初也曾寄来物品、权当悼念……我知晓全六叔见父亲这般难免想起当初之事,但‘同袍六友’之间的情谊,江湖中谁人看着不是心慕手追?我等晚辈有幸在庄中得见情状形容,虽当初年幼懵懂,如今回想起来也是感慨系之。尽管不知六叔到底是何出此言,但全六叔你前言所作的支持,大家都已经听见,并不是要驳斥的意思。现下父亲他毕竟已经出了事,是挽回不得了,望六叔也怜恤我而今的心情,让我先查清楚父亲究竟是遭了谁的毒手才对!” 这话讲完,顾索一双向来晶亮有神的眼睛也失了八分神采;两道浓墨似的长眉,却厉厉地直飞到鬓里去:“诚然顾索愚钝,就当是当不得事罢。诸位叔伯都是我的长辈,更没有听我摆布的道理。如今我也不多参与庄中事务,但烦请罗大先生为父亲尽快准备一副最体面的棺椁才是!” 罗开碑一张紧绷的脸面上隐约有些安心与赞同之意,当即接口道:“是,少庄主!”他声音又响又亮,不知是不是刻意地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强调着对顾索的称呼。 顾索向他微微颔首,从鼻腔很轻又很长地出了一口气,使得他被竹青色里裹藏着的胸膛浅浅地一个起伏,聚集起一种薄弱的冷意。他披着进来映雪斋的那件纸棕外衣正盖在顾修远的身上,些许没有紧贴顾修远身体的部分挨着地面,也就仿佛一种传递似的,把地面的冰凉以外衣曾经包容着顾索的不久前幻影再次传递在顾索的周身。 肩头传来一些温热。顾索垂首看时,是诸葛长欢的手掌搁在他肩头。比他还高小半个脑袋的诸葛长欢稍稍侧身低头贴近他耳边,低声道:“需不需要我……?” 他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在这种情况下,这不算明白的五个字已经是一种无法不懂的明白了。顾索只觉得这肩膀上的热意直涌进心田中去,亦低声回道:“我能处理。这事儿太突然也太蹊跷,如今任何事情横生都不够名正言顺,看来幕后之人也不会再轻举妄动。他们把事情栽赃到你身上,若非我上京叨扰也不会为诸葛兄招惹这样的事端……早知今日庄中竟是这般纷争境地,倒不如早早舍弃我那可笑脸面,直接让翩翩姑娘接手山庄了。” 诸葛长欢见他苦笑不止,居然将全万应方才的一番话语深思后归咎几分到自己身上,心知他这一下子钻了牛角尖,还是要给他一点儿时间来想清楚才好。只是哪怕剑伤检验在前、胡捭岩怀疑在后,还有师门的陈年旧事,他诸葛长欢也并非是个十成十值得信任的“纯粹好人”,顾索仍然相信顾修远此事并非是他所为,着实令诸葛长欢难免有些动容,搭着顾索肩头的手拍了拍,示意自己虽暂时不会多说,但在身后的支持并不会动摇。不远处的唐酥见了也跳上前来,脸上本带着的几分恹恹也褪得淡了,默默将一只手搭上顾索的另一边肩头。顾索见他也过来,原先勉力扬起一点儿的嘴角终于在苦涩之中添上些许真心的笑意。
只可惜这样的“些许”也不能维持很久。 全万应对顾索的一番话并没有再作过多的咀嚼,按道理来讲这话题便已然结束了。可是,偏偏有一个古怪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来,十分不和谐、也十分天真地打断了这话题的结束,像是折断一支名贵兰花刚生长出花苞的嫩茎,带着一种对“即将”的美好(也许此时此刻短暂的宁静可以称之为美好)无意间摧毁的随意的残忍。这个人以一种吟诗的语调咏叹道:“我以为,许二弟不适合做这个庄主;因此,全六说得是不合适的。” 这是一番很有逻辑的话。但怪异的事情是:这番很有逻辑的话是由一个很没有逻辑、也不该有太多逻辑的人讲出来的。 这也许可以算是一件很没有逻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