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非花的花(1)
顾索在南浦楼等到日头将落。传菜的小二催了四五趟要不要上菜,他还是只能道歉说再等等。 他要等的不是别人,当然是诸葛长欢。 可眼下诸葛长欢却还没有来。他只能不住地想:是不是昨天诸葛兄说要办的那件“要紧事”没能办完?是受了伤?又或者临时被招进了宫里?又或者是他压根忘了和自己的约定? 顾索的耐心很好。 可是再好的耐心也是很有限的。 就在他叹了三百口气、终于耐不住小二的催促打算招手先上了菜再说的时候,楼里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自然不是诸葛长欢。 这人不认识顾索,顾索却认识他。 这个腰间配着刀、穿着六扇门捕头的衣服、一只手的指尖上还带着月牙状的一块青色胎记的人,不是昨天在城中大出风头的“赶月神捕”又是谁? 他也的确被众星捧月着。他身后的四五个人说着些恭维的话把他拥进了包厢里,姚继月的脸上露出一点儿谦恭而温文的笑意,好像因为这些赞誉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顾索更细节地看清楚他的脸:鼻尖、眼下、下颌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却未曾破坏五官的和谐,只让人见了便能够一眼记住。 和诸葛长欢比较,姚继月看上去实在是太刚正、太磊落了。哪怕被一群人拥簇着,他的肩膀仍然放松地打开、脊背依旧端正地挺直,眉宇间气概更是显得十成十的正派。意识到这一点,顾索只觉得口唇有些发干,抬起茶水欲饮,却发现一壶茶都在等待的过程中喝完了。于是上菜的事儿再次被搁置,只在桌上又添了一壶茶水。 好在这壶茶没喝完一半,诸葛长欢终于匆匆赶来。他从怀里取出一团黄布包裹着的东西拍在桌上,接着提起桌上那半壶茶水全倒进嘴里,叫顾索吃了一骇。诸葛长欢喝了水,在顾索对面坐下,好似终于缓过劲儿,指了指那一包东西:“给你的。” 说是包裹都有些抬举这一团物什了,充其量是片黄布中间夹了个硬物。顾索伸手去揭开上边一半,手指触及这布料才察觉其过分柔软、也过分精细了,不止颜色鲜亮,更在每一寸、每一分都绣着暗纹。只是在瞧见里边裹着的东西时,顾索已来不及考虑这布料的问题:因为躺在黄布中间的,赫然是一朵花。 一朵很美、很温柔、很脆弱,几乎不像是花的花。 顾索的目光在触碰到这朵花时忍不住要战栗起来。因着这样的一朵花,哪怕他是诸葛长欢的仇人、已在这儿等了七天七夜,都无法在这朵花面前再怪罪诸葛长欢一丝一毫。 诸葛长欢在对面微微笑着。他现在脸上的这种笑容好像什么感情都有一点儿似的,有一点儿悲悯、一点儿愉悦、一点儿疲倦,或者其他很多个“一点儿”的复杂感情:“你不要怕,尽管收下就是了。” 顾索心中忽然腾升起一种无与伦比的羞惭:“我来央诸葛兄帮忙,怎么好先收诸葛兄送的东西……?更何况,还是这样的……” 他自小所习得的溢美之词,都在这朵非花的花面前黯然失色。如若令一个平凡的女子簪上这朵花,也会将她映衬成为绝世佳人;倘使要一个普通的男人别上这朵花,也会凸显出他一副堂堂仪表。假设它于枝头绽放,千万人也要朝拜它盛开的景象;而它终于凋败,也有诗人赞叹它残破衰落也同样动人。地位高贵者在它面前也要痛恨自己的卑猥,地位低下者更觉自己如尘如泥一般。如果在摘下的过程中损伤了一片花瓣、碰落了一些花蕊、折痛了一点花茎,谁又能承受这样的心痛、这样的痛心? 怎么会有人去采撷这样一朵花呢! 可这朵花已经被摘干净花萼与花茎,只剩一朵完整又不完整的花,静悄悄躺在眼前的这块黄布上了!它现在简直不像是一朵花,但也只能是像一朵花。 非花的花。花非花。 诸葛长欢这才看向这朵花,好像他才刚刚发现桌上有这么一件东西似的,眼睛里甚至有小小的讶异:“这样的?这算是什么样的?” 不等顾索回答他的话,他又笑嘻嘻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实在是饿了。如果咱们的这一顿饭只有这半壶茶水,大抵我今天就要饿死在南浦楼了。” 顾索如梦初醒般震了一震,细致妥帖地裹好了花,又推回到诸葛长欢面前:“‘花非花’名不虚传,当真是摄魂夺魄……怠慢了诸葛兄,着实抱歉;只是这东西太贵重,我实在不能平白无故收下。小二,酒菜可以上来了!”
诸葛长欢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意思:“不说什么怠慢不怠慢的。这样的东西对我而言更没有用处,你心里还在意‘无功不受禄’做什么?” 没有用处! 中九流“二流医”施家的施老太爷、“仁术仁心”施珍耗尽毕生心血,居然以天外陨铁为土壤,培育出一朵不会凋败的奇花。有此花相伴身侧,不止可以凝神静气、增进修为,更能延缓伤者伤势,以争取更多的救治时间。此花有这等奇效,令施家上下无一不为其而感到珍惜自豪。然而树大招风,施珍千金不卖“花非花”,总有人怀了得不到不如毁掉的歹意,竟在花圃里下了奇毒。施老太爷得知惊诧痛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年事又高,当即怒火上行一头栽倒。怎料想这花恹恹了一阵子,不仅重新抬起头来,居然还在枝头又生出一朵并蒂花,与先前那朵开得并无二致,甚至更鲜润、更诡丽,只是原先的花香味一点也没有了,于是再不能凝神静气,反而叫人瞧见它忍不住心生惭愧、叹息自己的低微渺小了。 也正在第二朵“花非花”盛开的这天,本来晕迷不醒的施老太爷悠悠转醒。听闻花不止毫发无损还愈发鲜妍,竟不喜反怒,咬定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把它一把火烧了;满堂施家子孙都跪在老太爷床前替这花求情,最终叫“十八匠”的刁、还、郑、谈、花五家合力造出一只金丝珐琅的三层颇梨罩子和石头底板,接口处用一圈三十六只铜花扣,将这朵花摆在里头,再也不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