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出阁

    远远地听见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到得了家门外了，依照调谐风俗时兴，梅府的亲戚族人上上下下的年轻的、晚辈分的妇女幼童们当然是绝对不会让迎亲队伍轻易进入院门的。女方大门紧闭，“她们温柔阻击团队”自然要出题考察新郎官了。于是，先是迎亲的领班上前敲门，口称“吉时已到，请新娘上轿。”之类的话。女方家人闹喜的就要男方吹鼓手演奏一些曲牌，并向院中扔一些糖果之类喜品。密集激越的锣鼓敲得端坐绣楼闺阁的梅玉莲忐忑不定，响得陪嫁姐妹春风骀荡，满面愉悦，有道是新媳妇好娶、天井也好进，可拿不出些“本钱”——本事和喜资来的话，还是得等等、靠靠，研究研究再说吧。她们一想到早几天就讨论着、筹备着为新郎伺候好了的“闯关小九九”——“谐谑考验精神早餐”，就像蒸锅里填足了红砂糖的三角糖包被烘烘大火烧得热气腾腾浆化鼓荡，饱满汪汪的，不等掀锅揭盖垫就已经绷持不住地往外呲稀流油了，她们心里那个那美乎啊，真个甭提多带劲了。当下“耿耿于怀”实实诚诚地像六月里天喝了雪水似的，又一如哑巴吃了蜜汤圆般，心里舒坦，肚子里恣溜，嘴上却拙笨憨厚得实着婞憋，不便于、也没法表露出来。于是乎，直供涨得个女儿家薄若初蝉乳翼喜滋滋的俏嫩脸蛋儿，跟刚刚飜过蛋的老母鸡表情一般，激动得通红直发热烫，遂手忙脚乱，急急呼呼，叽叽喳喳，相互会心知意地打着手势，心照不宣地找寻木棍串杠，一起动手，插上大门栓，提高警惕处心积虑地隔着紧闭的门缝儿边向外面胡同道里，边滴溜溜张望，边嘁嘁喳喳商量对策，以便好冲着急不可耐的新郎官逢场作戏三昧俱全地敲“甜蜜竹杠”，做“解恨游戏”寻开心，锦心秀手，簇拥上阵，跃跃欲试，大显身段。

    她们身为小女子当此眼看着红颜知己被幸福劫掠之际，却心势隆昌荡漾，斗志昂扬，不服地瓜涨钱地仔细琢磨着如何雷厉风行地稳妥推进，认真幻想神往着身体力行地敞开包袱大胆地遒劲实施，如果能达到把个幼稚可爱老实过了头的夯新郎，让自己精心策划的多棱镜般善良玩逗的“闹作剧”先行致盲造懵，整帖慰、迷糊了，再以御“敌”于二指门板之外的，更为凌厉的温柔乡升级版游戏，把她们朝夕相处舍不得轻易放弃的那冒女儿国君臣上下百般耿耿倚重、留连、眷恋之大不韪，一心追香逐丽“涂鸦”“染指”还嫌不够着，居然“歹心”横起以明媒正娶的世俗通行实则却乏爱情的“霸道逻辑”堂而皇之地窃据为己有的，司空见惯的“贪心狼”弄晕转了，使其躔进泥潭，形禁势格、左右逢桎梏，步履维艰，难为得浑身不自在像热锅上的蚂蚁，束手无措，想罢焉能，欲速不达，骑虎难下，汗颜红羞。姐妹们开始群情激昂地演绎欣赏到了一幕扳倒兴冲冲的卖油郎的雅戏——好个堂堂七尺男儿平常威风凛凛，可一朝闯到了姐妹芙蓉果般瞧上去坚实而内里蓬松酥脆的烂漫护艳联盟跟前，立马老鼠见了猫似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化了，当了绣楼门口直晾杵的傻愣子，那么得可爱可亲可戳咯吱窝，也就算挖空心思成功圆满地炮制出了一道世俗姻缘甜点、什锦风景胜观，惟其“将”得嫩姑爷，以咧嘴婞直的莞尔堆笑来掩饰、抵挡、改造，格式化着那些来自女性世界的完全陌生的吉祥“图谋”、例行公允的“惩罚”、报复，以心性考验的糖衣炮弹敲山震虎的攒射让其发“晕”，而令姐妹们处心积虑、劳力费事终于得以抹着汗水相互鼓拊庆幸，最后喜乐“烂漫天真”得偿，才算彻底地犒劳了一场考验与检阅的虚荣心的盛典，一句话——“真趁蜜劲儿，顺唗！”因为她们自有自己的一套涂脂抹粉的美丽理由——“谁让他来和我们抢闺中挚友，占鲜香头，搂娇福的呢？”一辈子忘不了地开了极度轰轰烈烈的愣怔阔气眼界了。

    如何打好这场世俗、童话二重奏的浪漫美丽攻防争夺战？坚守阵地的梅府妇女塑造光辉应喜阻击军团机会难得地好好把握着火候，暂时过着女儿国王一样的大瘾，提培训要求耍闺蜜“雅土”范儿，要蜻蜓点水似的善意地为难、调笑、拂弄新郎以博取钦佩由衷，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心甘情愿、诚服有加地喝彩、喜奖、乐励。而鸿运当头的新郎一想到乘着新婚大喜的氛围的自己就要和世俗社会其他男宾一样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传宗接代过日子的名义，堂而皇之不无文明地摘走梅府宗嫡大树上的爱心硕果，“绑架”、“偷窃”走了人家养育了一十八载挂在心尖子上的璀璨明珠美姑娘大活人，扪心自问地感觉到愧疚地感恩着，也就心知肚明地自我拿定了不出点血，盘活一下气氛，于己于人都不开面的老大欢喜的结实主意。同时，时尚风俗使然，下点潮乎地皮雨，前车后辄，如法炮制，水到渠成，一句话送到老家热炕头上——“场面啊！”而不仗义的侥幸念头必属可鄙的迷瞪，与社情民意人缘大相径庭，也是应该断然过不了这一“关”的了。不过，尽管新郎虽说是在家时早已为应对必然出现的闹闹笑笑、秧秧熙熙的美丽风俗人情早已串碎来了、准备妥当了一定面值、数额的“零闹彩头钱”，可如若不打自招地轻易贡献出去，一来显得过于迂腐木讷、任人摆布因而被看“齉”瞧不起；二来虽然是腌制好了的五香肥瘦rou到底是要送出去的，然则事有事体的，好事还得玩刁蛮动心眼，赶着不走，打着倒吞，死啦硬拽，多加磨砺才会感觉倍加珍惜，更增添了弹力挑战性和难以降临但终究总归是要撞个满怀的幸福感，同时，越是来回拉锯越发刺激、够味儿，昂起了头来，吊起了胃口，再一句话——提神！岂有拱手相让之理？所以，还得让她们风风火火地着急辣辣等待，紧张努力，盘算着反扑，磨嘴圪垯牙地积极争取，出点节目，尽情表演才够味道过瘾头，飘飘脚后跟再吃到靓桃子才感觉喷香甜蜜呢!惟其如此迎亲队伍才算占了上风，兜些个光鲜脸面的自得其乐好长一段光景，收获了一搂浩大幸福的感染，也给事后喜欢“尹楼客——好大拉头”取众哗宠的嘴上邋遢形象虚妄的街孩子、乌糜子皂眼招摇撞骗的各种“级别待遇”头衔闪烁的“市井炫酷大腕”们，以大有作为、辉煌造次外表华堂，实则修养坑洼、心理残疾，饭量酒量了得，脾气厉害，牛B哄哄，物质利益喊破口，道德良知喂了狗，罗锅腰子上山钱（前）上起，只有昂贵神奇的巴比陈酿万倍稀释才能承受疗效管控，自我奋进不足，嫉贤妒能有余的职业享乐玩家，来一次宝贵的充电机会。激灵崽大头的迎亲队伍和新郎如此这般欲擒故纵壮着胆子虚张声势地轮番上前敲门一图侥幸蒙混过关，当然了，娶嫁双方团队的“门面攻防”主动权也是似乎急于坐上呼呼滚涌趵突的大喷泉的光腚子顽童，屁股蛋下一个劲地鼓噪荡漾着喜不自已、难以遏制的汩汩翻腾传神弄采的兴骋劲儿，在两边滑溜此消彼长不断变化之中的，更口称什么“吉时已到，请新娘上轿。”之类的话，搪塞嬉戏，妄想侥幸蒙混过关，但女家那搭闹帮子心里自有乾坤定夺，很晓得双方都在留足了空闲有意拌嘴挠舌地制造着乐呵。看谁耗过谁？通常是男方再也拗不过，“缴械投降”，即开始递进些“通关喜子”。女方妇幼人等隔着门缝，将新郎上的红包，一个个打开了瞧，通常是先递进的是新郎的朋友早包好的五角、一元之类的“闹腾钱”，自然也就得到了女方的百般“嘲笑数落”和不屑一顾地随手回敬出去，继续赠以饕餮铁硬的闭门羹，直到喜钱数额逐步攀大。尤其是确认新郎的伙伴不再红纸里包火烧、橘子皮、南瓜籽之类的小东西进行欺骗、讹诈，待迫不及待前赴后继的冲锋被强韧的盾牌阻挡着坠落成一堆，男方审时度势，改过自新，变本加厉增益回报筹码，变得讨好、厚道、温驯了之后。当然了，新郎也是有粉不能往大腿上搽，还得摸到脸上，光彩到腮骨顶子上的，即使硗薄的人家再吝啬的新郎此时此刻为感情地理智地博取新媳妇家的褒荣赞誉溢美也要出手大方一点的。梅府嘻嘻哈哈的拦门队伍才得利让人地准备照顾新郎的处境。一场酣畅经营的围嫁挡驾战役也就在女人们众志成城欢欣鼓舞的推波助澜下热热闹闹喜喜乐乐大功告成，于鲁中北民间俚曲琴书一样，抑扬顿挫缠缠绵绵如泣如诉的环肥燕瘦之情节，扬荣吐葩，昌光普照下体体面面地中彀收官了！

    最后，孙家新郎孙聪将老鼠拉木锨——大头子在后头的大额钞票鼓胀红包塞了进去，为首的几个女眷才相继满意地“啊呀！”一声，在“这罕中！”一片鸡啄米般的点头称，达到本饱，心满意足，“欢喜到家了！”早就喜不自禁地笑得合不拢嘴了，奕奕飘扬的眩晕痴枉里，大门“吱嘎”一声脆响，爽快潇洒地打开了，随即新郎被一阵骤然飞出“撒喜满天星”的铜钱雨和一小包茶叶打懵了。这样心心相印的风光游戏一个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因而，只好只有只应，也很该“饱受”调侃、“叉打”，美在耐着性子，乐在沉住气，仔细辨析体会幸福漫漶的侵扰、“洗劫”的金贵滋味，扮作小肚鸡肠地斤斤计较、步步为营，得寸进尺，一期渐得好感、尊崇马到成功。

    迎亲队伍从东南方向，俗称的“青龙头”进入梅府宅院里，大红绸花、五彩气球、缤纷绣花球于花轿后鱼贯趋赴，两名可爱的小花童压轿娃紧跟着不断将花瓣抛撒向美丽的新娘花轿。花轿前六人举旗，二人打锣，鼓乐一班五六人cao笙磬唢呐、二人打红灯笼，三人执火把，挑公鸡的一人—束艾、两棵并根葱装进一对牛笼嘴笆里。一路上吹打、放铳，新娘上轿后，由长喇叭和号筒打头阵，吹奏之声一声似哭，一声似笑。两盏长圆形各标有男家大姓和祠堂名的堂灯尾随，灯后面两面红旗飘飘扬扬，由大锣大鼓，唢呐等乐器组成的喜乐队吹奏着欢气调儿，两个人各背着一枝连叶带根的“子孙竹”，上面还挂着盏小红灯。花轿吱悠吱悠地簇拥着子孙竹，别有一种气派。随和锦秋湖一带新娘上轿的习俗，梅玉莲衣服的前襟还掖藏准备了许多铜钱。到达新娘梅府时，太姥姥给配上了一只母鸡，把艾、葱留下，挑鸡的将把一对鸡挑回男方孙家中。花轿到达姥姥家中，负责招待的梅府中人出来迎接他们一行主干进屋，请压轿童下轿，还给屋外候着的轿夫和喇叭匠赏了钱。然后，新郎和接亲者进屋后，新郎给岳父岳母施叩首重礼，同时，娶亲婆要将所带礼品亮出让梅府人查验。娶亲婆率女宾相和新郎家其他女士在梅府帮忙的引导下到闺房中去问候探视新娘。女方家设简单的酒菜欢迎他们这些辛苦娶客，寒暄一阵，搭讪饯行，单等“吉时”来到。此时，好戏还在深闺秀房中，周村梅家湾当地风俗要求那会哭或不会哭的新娘一律得哭才行，不会哭的也临时抱佛脚地在其女长辈们的热心指导下进行过短期培训，业务简单，就是个人好不好意思，很快立马毕业，也都要真哭或假哭地开始哭别“啼妈”。

    尽管多次见识过别人的婚礼，也曾不断地提醒自己淡定自然一些，但一旦真的临界、进入全新的实际经历，梅玉莲还是无调性地凭生出了一些不可把握的虚妄恍惚。现在就要离开这个生养了自己一十八年与爹娘兄弟姐妹朝夕相处的家了吗？都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即将到来的那个未知的新家又会是什么样子的？旁边伸过来两只手，一左一右的搀扶着梅玉莲。她认出其中一只手就是母亲的。用力握着母亲的手，激动地想说点什么，却一时语塞，啥也拥不出粘涩惶惑的喉咙来。片刻，平日里母亲对自己的爱护疼惜一点一滴仔仔细细浮现在了梅玉莲的眼前。太姥姥似乎感知到了梅玉莲心灵和肢体的情绪波动，遂抓着她的手心柔声劝慰，“傻孩子，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要高兴才是，别累着，等会儿按风俗再哭吧——”母亲这话一说，姥姥的眼泪就在眼圈里直打转转，使劲地凝持着眼睑，将眼中的水汽先全都逼堵住，姥姥感恩地点点头。太姥姥亲切地捧着她的手，一老一小两只汗津津的手温馨地融会在一起，紧紧拉在身上，相亲相爱流连依依，痴痴迷迷，久久不愿分开，她虽然那样安慰姥姥，自己却绸缪万分，喜不自已了，另一只手偷偷拭去了眼角的眼泪，过了一会儿，才不得不抽手出来，将女儿的那只手交给了另外一名喜娘手中。一帮姐妹护卫着心情殊异的姥姥，她们把房中所有照明的东西都“警戒”起来，待“梳妆大马”一走进闺房，灯火马上吹熄。“梳妆大马”便与姐妹们上演展开了虚拟的新娘美丽争抢战，黑暗中你拽我夺，你拉我扯，十分“激烈”“白热化”，但最后的胜利总是属于预先设定的“梳妆大马”一方。被“土搽”得慌心了的姥姥哭着赖赖地被“拖”出闺房。“安凤”礼毕，姥姥由“梳妆大马”和大妗姐搀扶着拜揖祖先，对着大门尊奉礼尚天地，最后，由大舅舅抱起放在量谷米的斗上，她双脚站着斗梁，手持一把筷子“唰啦”一声撒落在娘家堂屋地上，立刻全家人满堂笑逐颜开，欢畅喝彩。姥姥就势高兴地挥泪向爹娘众亲告别，对着父母恋恋不舍地唩唩哭了几声。说实话，那“哭婚“开头一般都是有点“矫揉造作”和“欲擒故纵”。只是等哭声转向她受尽千辛万苦大小磨难，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她长大的爹娘，声调才带上情款，燕语莺声地哭那：“爹啊爹，留树会大，留竹会长，留我女儿留得再长再大也替别人养；娘啊娘，我一岁蔫，两岁粘，三岁偎娘面头前，四岁拧麻线，五岁荡船头，六岁学织网，七岁会梳头……”时，才渐渐哭出拳拳真情。梅玉莲哭着哭着就哭得弄假成真了，凄凄切切，如同王昭君出塞一般，只愁今生今世再难相见那般伤恸，哭得大家都伤心不已。尽管湖南湖北遥遥相望，都还一衣带水，孝妇河绵延贯穿，经常上下游打鱼运货来来往往机会多多的见面。但知书达理的她此刻内心波涛起伏汹涌澎湃的哭情其实蕴含了很丰富的内容，既有感恩和忏悔，也有惜别和回味，更有承诺和决心。她的哭声一直磨蹭到陪嫁的箱匣跟前，自己又在伴娘的簇拥下走近孙家的八抬大轿。梅家湾码头那边已经三进三退地迎过了每一道舱梁，河水也快平潮了，连梅府的叔伯长辈们都着急地低缓催促着——“该出门了！”她们这才变把戏般一叫就停地擦干眼泪，迈向花轿。这耿耿庄重的一跨，即开始宣告着梅玉莲告别了少女时代，去直面那苦乐莫测的未来！

    为了更加全面深刻实事求是地再现锦秋湖父老乡亲不负天地养育岁月善待勤劳智慧、勇敢坚强奔日子传承、匡胤渔农烟火的历史，我数年间曾经先后十几次拜访请教过“一溜边河崖”许许多多的资深渔农翁妪，请他们回忆复述锦秋湖遐迩当年流行的各家姑娘出嫁的哭俗习况，因而，肤浅地了解了哭嫁的一些个支离破碎、东拼西凑的资料：其整理嫁妆时和迎亲日梳妆、上轿时，与母亲及哥嫂家人苦唱揖别。其内容为娘哭家里过得穷累嫁妆薄，嘱女做个好媳妇；女哭父母养育恩，感激置办嫁妆不容易，流连兄嫂姐妹手足情。民谚称：“娘家哭得应天响，婆家家当嗒嗒长。”最值得庆幸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虽然得来相当费工夫，但谢天谢地我得到了一篇以锦秋湖竹枝词形式传唱的几代人呕心沥血打造并嬗递不衰的的哭嫁歌瑰宝——《哭嫁三咏》，特辑献于此处：

    哭上轿一把织梭两头尖，大红花轿抬到门楼前。荷花金锣敲一记，姑娘出嫁苦哀啼。阿哥劝伊勿要哭，正月十六接侬归。出嫁囡哭跌青云里，跳进龙门交鸿运。脚踏扶梯步步高，手把轿杆长千金。进得婆家门，先把长辈尊，上敬老，下爱小。先敬公来后敬婆，回转来敬丈夫身。冷粥冷饭自家吃，热粥热饭敬大人。姑娘小叔照顾好，妯娌里道热乎乎。金鸡叫，早起身，梳头净面出房门……挑水扒灰生灶火，风箱一拉饭食准。别拉娘家娇生惯，进得婆家乖做人。香瓜藤爬仔满屋青，紫红黄绿谢媒人，说透前后肺腑言，正儿八经表寸心……阿哥是读得书来弗识字，伲小meimei手头笨来心又拙。右手拿起金丝笔，左手拿起大红帖。大字写来八卦能，小字写来藕丝裹。若认阿娣是好人，任凭咋说弗要紧。桃红八字上高楼，时辰八字摸老根。红糖泡茶半碗甜，白糖泡茶半碗鲜。老芦根熬汤治咳嗽，薄荷做梦也涤身心。小溜子一撑你肯吃苦，日出三竿能赚三斗金。黑枣头泡茶泡深长，枣芽泡茶清芬芬。大麦粒子煮得满口香，无缘不成一家人。说得好，话得恩，生吃硬做配成亲。

    姑娘出嫁，不仅姑娘哭，姑娘的母亲亦哭，告诫女儿如何做媳妇，称“千诫训”。有的新娘隔夜开哭，称“谢嫁妆”，感谢爹娘办嫁妆的辛苦。由父、兄弟扶上轿，称“抢上轿”。哥哥挽住花轿叮嘱meimei，称“挽轿”。启轿后，哥哥喊停轿，再次对meimei嘱咐“问轿”，一般要达三次之多。父母送出门口，嫂嫂和亲戚送出场角，哥哥送出“青龙头”。男家派人在半路候轿，见轿鸣炮，以示迎接；女家鸣炮还礼，以酬欢送。

    妇女地位低贱，民间闾阎蓬荜女子更是难酬老尿盆似的腻歪世俗圈子瞧得起，哪怕是最起码的真正良心敬重，更谵论何风光了。而乘着千家万户喜乐认可的出嫁典礼，众望所归地辉煌一会儿，也非有意张扬。姥姥一袭似火的红衣凤冠霞帔显得雍容华贵高洁大方。根据《大明会典》的记载凤冠霞帔极其格致考究。凤冠霞帔作为夫（子）荣妻（母）贵的象征，是古代大多数妇女一生的最高追求。《红楼梦》里写李纨的判词：“诗后又画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唐白居易在《霓裳羽衣舞歌》中咏道：“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明清朝形制承宋之制而又加以发展和完善，从皇后至九品文官妻皆可穿着，按地位等级高低在颜色、花纹、装饰和用料上有所不同，庶人女子在结婚时也可穿着。这一传统的习俗在黄河长江下游地区广泛地流行。家境殷实的姑娘在出嫁时打扮得那般出众，同皇上的“娘娘”并起并坐，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誉，其中流传着一段动人的故事，这里不作赘述。

    梅玉莲头插粉红小花，黛眉绣柳叶，衬得细润如温玉的肌肤愈加白皙有光泽，如墨的青丝高高绾起，目若秋水，丹唇齿白外朗，粉得噜嘟透红的脸蛋儿，合身的大红抿襟绸子夹袄，下穿短开气淡紫润红旗袍，足下穿双鸳鸯戏水绣花鞋，想不到一向清静淡雅的她盛装之下竟是如此的风华绝代！她合着嘤嘤啜泣，于心底轻轻翻析着自己在梅家所经历过的一幕幕逸畅蕴爱情节，细数双亲抚养功劳，姥姥满脸承恩，容颜潮红涨潮，姿仪华隆，逸韵激扬，倾国倾城胜莫愁，沉鱼落雁，孝妇河水倒流……

    还把梅玉莲当成小孩的太姥姥太姥爷左右不离地像叮嘱娃娃打酱油一样，再三爱不释手地教调几句后，“掌上明珠”般的姥姥才在梅府老少、故园众乡亲们殷殷瞩目默默祝福下上了花轿，一步步被命中带来的运气抬举着走向了未卜的玄秘章节。这时并有来人中“偷”一双筷子和杯子，接亲队伍拎着娘家回赠的半折离娘rou等物走出娘家门。迎亲婆瞅准时机走上前去，大声念叨着：“今日长大成人，夫妻百年和好，子孙旺盛，褔禄绵长，百无禁忌。”一声“起——轿！”新郎骑马在前，迎亲队伍热热闹闹鱼贯而行，尽管那匹马平常一直好好的却不知为何这会儿走起路来竟然有点跩拉开了后腿，喜轿和新娘家送亲女眷一路随行至码头上船。

    众姐妹簇拥着花轿送新娘上道，离开梅家没走多远，轿子又停下了，姐妹们给新娘奉上清茶一杯，进行最后话别，民间“要眼”俗称“谢轿”。姥姥坐在花轿里，从上轿到赶路，有泪无泪必须尽情担当，权且抹和，有道是漫漫迎娶出嫁坦途，耿耿善男信女拳拳赤子丽媛情愫何其虔诚笃实！任凭风雨颠簸都要轻轻猫语萤声地哼唧着繁礼缛节的“哭嫁”，是要用泪水去旧晦迎新候，而那讲究头却是——“倘若不哭，那就不吉利了呢！”当然了，一旦想起人生坎坷磨难、父母抚养的不易，言行荡荡，良心昭昭，直催得泪如豪yin甘霖感情的滂沱淋漓了得的篇章也是有的，只不过里程远了，再浓重的雨云怕也会瘦消下去了的，所以，哭哭停停情应允，无可厚非的。姥姥也就尊了民俗讲究一路或干或湿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大大小小，例行公事断断续续地哭将下来，直身体力行坚持到梅家湾码头，等花轿被抬上了彩舫，安置停当喽，才在送行人群的挥手中不哭了，一番殷殷切切，谦谦觥觥，恭恭诚诚，真够累的了，可没有法子，所谓“听人劝吃饱饭”，亦步亦趋，五气通泰，八面威风，顺理成章，讨喜求吉利的荆黎俚俗、老婆婆音语还得矜持恪守、投入实践才是的。

    从梅府出来，几里乡间羊肠坎坷阡陌路不知不觉就在颠达中过去了。梅玉莲不由得在心里直埋怨那些刚出门不久就按耐不住地晃得自己快要眩晕抬轿的愣家伙。而花轿被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儿风，捂闷的感觉从姥姥的额头、脖颈、背脊，还有心口等地方不住地往外冒。她想掀起那大红盖头来透透气，但当她的手抓住一角，揭开一点时，又迟疑地停住了。一路上迎亲队伍遇到湾汊、井、桥、庙都撒了粉红纸片，拉毯子的都挥动红毡遮挡，以避邪祟冲犯。

    要跨上“溪犁”花轿船起程返航时，为了附会着讨吉利地争夺上好风水，姥姥的随嫁女伴故意策划了从传统的必选节目的新郎“轿船”上的轿夫手里，你拉我护互不相让地来回拖拽着那当作地毯的红线高粱花编篾席子，经过彼此都不肯善罢甘休的“争夺”，最后，还是梅府亲友下意识地松手，这一扯一持最后一撒手，欲擒故纵地让悬念落下楼来，“得胜者”就像绣球托在手里举来晃去，吊起了人们的胃口，也提高了绣球的分量和人文影响，走在群情雀跃的激昂**里，迎着众手乞接的巴望和焦躁渴盼的心态，潇洒一撂，泻出一道彩虹，寓意深刻地优雅脱手抛出，好让姥姥带着上好风水到男家去做旺夫荣族幸福梦。

    新娘的一帮人马依次上了“轿船”后，其他人员就不得随随便便在新娘所在的舱位里进进出出了。孙家迎亲“轿船”就要离开梅家湾码头船坞了，轿夫们继续敲起锣鼓吹起唢呐，兴高采烈地“响闹”三阵“归航鼓”，以示喜庆告别。而在娘家船阵上的做大舅舅的，则用力将退出的“轿船”拉回来。如此“退轿”、“拉轿”地往返三次，圆满地道出了娘家人的依依不舍，难分难离。

    这时，又一阵鞭炮震天响，“溪犁”大红“轿船”起锚了。当那众人瞩目的画舫大红“轿船”启碇时，没见过这婚礼的外乡佬，是打死谁也想不到女方的亲家竟然厉声回骂起男方的亲家来着：“亲家啊！你绝代！（断子绝孙）亲家啊！你绝代啊！”其实，这是民间久传下来的正话反说，就像怕无常鬼索取心爱的小子生命，而给男婴起上诸如傻子、狗剩之类的“肮脏名字”借以达到吓跑魔爪，保全苟且偷生的目的，他们这才是真正的“反其道而用之”地讨个人丁兴旺的奇异风俗好彩头呢！

    如今有讲究有作为古香古色的民俗婚礼，早已成为农村岁月纵深尘封的记忆，久居城镇闹市的人们更是浑然不知其彩妙，只有在有关影视资料里一睹人为复制的靓姿。坐花轿乘彩舫，作为旧时锦秋湖渔农婚嫁礼仪中人们视为明媒正娶的重要标志之一，成了女人们一朝大人化了，出嫁到婆家，正式涉足世俗社会最为光彩夺目、最为荣耀的翘楚了。披红挂绿的大花轿，轿顶上一般刺绣、镶嵌有喜鹊闹梅、丹凤朝阳和八仙过海等吉祥如意的花鸟山水、神话故事，轿门的雕花门柱、抬扛都大红油漆得彤艳漂亮。花轿有四人抬的，也有八人抬的，轿围多用红绸缎制成，织锦刺绣，精致和谐。花轿上面铺虎皮，附会威武免遭厄运。花轿内部底层撒木炭和棉花籽，上面放坐垫，花轿一角**盆。新娘手拿几个搓成的纸结，每当花轿过河或路经城隍堂时就扔出一个，以驱趕杂鬼。新娘花轿抵达新郎家所在的村口时，村里人为驱趕杂鬼会向花轿撒些棉花籽、盐、大豆、红豆等，并点燃稻草让花轿跨过。新郎打开轿门迎接新娘进院子后，会将铺在花轿上的虎皮和新娘坐过的垫子抛到屋顶，表示新娘已到。这些象征性的行为带有新入仪礼的性质，可以解释为新娘作为新成员，被组织共同体接受的一种对应方式。

    这支孝妇河中游来的迎亲队伍虽不算非常奢华排场，却也鸿运镀金浩浩荡荡地载着姥姥渐渐远离了梅家湾，拔锚向前撑拔而去，几经颠簸，就兴冲冲地来到了锦秋湖上。八月的五更天漫坡湖野里绿树苇蒲蓬草迷雾浑披，阴沉、霉腥、郁馨、甜蜜和潮窨的孝妇河水清湑气息，掺和着各类缜芬芃芃高矮粗细植被呼吸带来的味道，痒沁咽喉，袭人肺腑，尽管已是夏末初秋，可夜深水彻空间广大所概括出的低温邪乌氤氲，仍让衣衫单薄长时间暴露在甲板上的迎亲客们，不免像刚撒过了尿似的猛一直愣打了个透骨的寒噤，凉飕飕的逼凌登时教人凭生出一层鸡皮疙瘩来。白雾笼罩的紫红芦穗上，覆盖着一层薄薄娇嫩的玉液琼浆般的水纱。稍微翘起的嘉卉瓣尖上，镶嵌了璀璨的珠玑钻石一样矜持淡定、凝重安详的细碎水珠。刚刚开花的芦穗紫中，蕴含青涩少女似的白绿茸毛灰亮、粉药迷离，雏晖内敛绰约。白雾苍茫茫，酽蓬蓬，逸扬弥溯，湿漉漉，喷絮泄绒，朦胧清泠，菀气莲蓉，缭绕涌溢，浩瀚烟瘴漶涂，无边无际，朝露润挂，鸟鸣哑溻。有几窝显然是十分富有责任心、勤奋伶俐的大苇莺不知是怀念、留恋熹暾璀璨的时刻，自己可意开心地嘹亮放歌，还是感觉天色不早了，该上班司晨了，遂角色化地沉浸于早课的演奏，笃诚敬业地繁育颐养那些人间金贵的天真善良童话和浪漫绮丽伊甸光景了。于是，开喉试嗓，野心勃勃，一抒胸臆，可来了几句忽然被低旋律的气氛浇冲了下来，一个个被惊扰的营养不良的音符躁扬，心神不定地气喘吁吁，慌忙抱头鼠窜，四下遁逃。晴日里葳蕤菁菁的芦苇荡被濡迫的低抿蔫延，无精打采，睡眼惺忪着。彩舫将被浓重的露水压掩得向孝妇河心弓腰的芦苇轻轻拱起、撩开，紫莹莹的嘉穗弹晃着温柔地拂过船身红黄相间的喜相。

    当人满为患的世俗社会以其病入膏肓的综合龌龊气氛变得失贞yin邪，可怜的原初晴朗神经紧张到极点时，梅玉莲就要悄悄地走出家门，和几个闺秀密友来到村北面的理想的旷野上去……在一向优雅的她看来，市侩是按照江湖逻辑制作的，而大自然却在以天籁提携生活着。她逐渐意识到生态之美，进而认识到她所接近、秉持的博爱、大美。她开始觉察出两者的相似之处。她晓得大自然不是美的事物的简单集合，而是一种和谐，一首凝重斑斓质朴的磅礴交响曲……那里表现的影响，发出的光，是来自花朵或星辰等一些纯粹琳琅尤物的正常呼吸。在天籁交谈时，对她来说实际上存在着某项较量，好像有一种心情在诚挚地说：“我不会放你走的，永远为你祈福，除非你不爱我。”无名的震颤，绰约而又令人激动，仿佛和时光一起缱绻穿过……芦苇荡正飒飒作响……所以，一踏上这绿色昂扬的世界，仿佛就是为了举行重要的宗教仪式。十七岁那年七月初的一个宁静的早晨，她从就读的锦秋书院随着三青团民间考察采风活动第一次来到了锦秋湖上，了解了普通渔农日子的艰劬辛苦和贫穷，也立刻被那里的自然奇妙所震慑住了。依稀的宿命绰约的指示，从此开启了她与这片“北国江南”的难分难解的绸缪缘分。她想起了传说中那颗凤凰峰里天生地造沉睡经年灵性矜持的璞玉苗，一朝被汤汤孝妇河水冲刷淘出顺流而下，成就了鲁中北高山平原的血统情节气候、生命品相价值故事。梅玉莲倚靠在一棵枝叶婆娑，作向上鱼刺般生长的榆树下，通过仔细体恤尽心倾听，感觉到生命力度的狂涛汹涌澎湃，这使她联想到大海的咆啸。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摇动着开满野花的苍茫，又唤起了那种感觉，她像听到神秘的陌生说话声……每一片花瓣，每一枚草叶，都好像在品味着由之而来的深处的感恩回忆。无数亢奋鞠躬的花季，都仿佛充满了对脆弱而又过于庄严段落的回音……一缕缕芬芳从大湖腹腔里吹来，飘散于姹紫嫣红之中。那有形的芦苇思想着无形的意义，在永恒的气息掠过时共振着缘分和陶醉……由于她的慧悟彻顿，锦秋湖不只是芦苇、树、香蒲等植被的云集，而且和星空一样哲理浩瀚……因为神性始终鼓舞并占有着自己，极大的好奇使她现在突然感到一种充满灵气的狂喜……并使她久久地停留在与日俱增的鼓舞和促进里。她在青春时代经历过这种激情——被自己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保留了终生。她在当年的《旅游日记》里这样写道：“我痴迷于鲁北绿韵迷离的黎明，想提着竹篮子蹚过沙滩狉獉向那条情韵之河走去，那里幸福地生长着汁液丰沛的爱情草莓和红罂粟。内心的时空云蒸霞蔚，潮湿、馝馞而又朦胧，我可以信步走进情结湿漉漉的浓雾之中，直到那灏明的玉液琼浆埋没了耳朵和敏感的鼻孔……进而与第一缕微风、第一只啼鸟和初升的朝阳融为一体，我会更加景仰生命的价值和蒙泽天恩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