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打汽艇(六)
突然,芦苇荡里传来了水牛咕咏般“呜呜呜”的海螺号哄鸣声,唐“四彩”一条胳膊被子弹打中,只草率地将就着缠绕了几匝撕烂的褂子大襟布条,左胳膊露了出来,垂在腰间,袖子耷拉着流血。 他神情庄矜,由于受伤失血,面色干黄,右手持螺,费力地硬撑着昂首挺胸,运足底气,鼓腮豪吹,声音如铅砣沉沉捶撞且传得很远。 雄浑、嘹亮的海螺号被他劲吹的气流鼓荡高起低走,像徘徊在天边的暴风骤雨,沱重地回响在锦秋湖大野里。一种醍醐灌顶势如破竹、舍我其谁至高无上的洪荒气势和凝重冲击波,虓武霸气、肆无忌惮铺天盖地扩展、漫卷开来…… 队员们听到那种荡气回肠、悠长凝聚熬铜般的螺号声,潜藏在身体中的豪野、骁蛮和浩气都被激发出来,和着螺号声,枪炮齐发,嗷嗷叫着射向敌船。 那奇卓的震荡比声音响在头上的铜军号更撼动心扉,壶口瀑布一样渲金泻玉的躁动在大地上,潮水般翻滚。任你多少人在厮喊,你总能感觉到地面在脚下颤动,像隐雷似的轰击着你的心,使你轻易卸不下心头那口征服志气。 螺号号天震喧,队员们的眼睛就杀红了,被围歼得仓皇间狼窜豸突地鬼子双腿都鼻涕横流的葱叶子一样稀软了。据那次战斗被俘的日军在若干年后回想起来说,那从未领略过的民间螺号声,感觉就像是神巫念咒跳舞挥刀抡戟,野鬼扑来了,还周身瘆凉,心有余悸,惊魄散魂。 王鲫的遭遇激起了拴宝的愤怒,他们孩提时代在一起玩耍的一幕幕和年长以后的兄弟交情痛苦地嗜咬着他焦苦的心。 梁拴宝一声不响地敛和起身边队员们手里的五颗手榴弹,用麻绳胡乱捆贼一样绑成了一个蛋,他手指着鬼子的汽艇对着姥爷和三愣说了几句什么,就借助于几棵卧河老柳树和一丛蒲苇的掩护,猫着腰悄悄下到了水里,一个猛子捣下去,当他露出水面抬起头来时,已经来到了第三艘汽艇的右舷帮子下。 姥爷他们密集的掩护火力,吸引了鬼子的注意力。敌人毫无察觉的梁拴宝将手榴弹捆搂在胸前,迅速拧开一枚手榴弹的柄盖,狠拉一把导火环,他略愣片刻,猛地扬起双手托举的弹捆,“哗啦”一声砸穿了汽艇的防护玻璃,成功地砸进了船舱中。 随着鬼子们懔懔然若崩厥角般没人声的嗷嗷,一声沉闷猛重的巨大爆炸声响彻了大野,鬼子的汽船被耸立的水浪猛地向上掀涌而起,又跌落下来,接着,艇内便冒出大火来。 汽艇响起联翩爆炸声,也许那是他送上的集束手榴弹炸爆了船上的汽油箱,引发汽油箱大爆炸,河浪激起丈八高,伴随着“哼哼唧唧”呜呼哀哉的**声,熊熊烈火喷燃得映红了整个鱼龙湾、半条孝妇河。 三愣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将四枚手榴弹柄上的盖拧下来,把拉环套在了小拇指上,前后晃着紧握手榴弹的手臂仔细虚拟地瞄了瞄,他又趴在草窠底下狠狠瞅了瞅,猛然站起来,冲着后面受了重创仍然负隅顽抗的两艘汽艇用力摔出了两颗手榴弹,两道优美的抛物线划过空中,准确无误地砸在了驾驶舱前部的甲板上,响起了一声剧烈的爆炸,火光伴着一团烟雾弥漫了整个汽轮的前部,汽艇一下子偏向一边朝对艚船的左前方荡过去。 队员们如法炮制抓住这个机会又把一颗颗土里土气杀伤力不敢恭维的边区造手榴弹扔过去。 一阵阵却也不赖的燕子归巢噪了窝似的轰隆声和着船两侧炸起的水柱清脆、沉闷地传来。有几颗“嗤嗤”地低叫着,拖着数道灰白的硝烟,直接落在船边湖里,或砸到船舷上磕碰进水中,沸沸翻动一串串气泡,又“劈劈啪啪”破碎着,片刻,就有数声闷响从水底传上来,腾起若干股水柱,揪起了一些横七竖八的苇子蒲草,有三五米高,顶端蓬松,凝固成雪树表象,随即“哗啦啦”地落下。 天赐惊秫迷惑飘摇,感觉小脑袋深处好像有一只螃蟹在挥舞着大螯发狠地夹着数根神经末梢,拧得打了弯,又仿佛数条尜牙在翻来覆去地蹦跶,刺扎锥攮,疼痛难挨。 他亲眼目睹着几大股牛腰那么壮观的水笸箩鼓噪着炸开去,接着腾起一抱粗的翻突浪柱,白粲耀眼,缓缓升起,快要接近树梢了,又顶端骤然散开,好像一棵披头散发的银倒垂柳,随即从半空中飞落下来,变作雪崩驱散的群羊似的疯狂奔突,呼啦啦倒栽葱地掉下。 河水“吱吱啦啦”喘响着,砸得湖面坑坑洼洼,激起此起彼伏的倒百合花般的竖水铃铛,一派戾气狂虐的落花流水忽西东,湖面上蒸气滚滚,水蛋子横冲直撞,爆炸声隆隆滚过…… 他看到一条条白得耀眼的大小鱼儿,做着梦攀上了柳树枝桠,跟着又从半空中醉栖下来,漂成了一层来不及摘拾的懒棉花。 硝烟的气味,淤泥的气味、鱼虾的气味,鼓荡着胡乱扑进他的鼻腔,扑散飞扬开来。 天赐稚嫩的耳朵被震得轰嗡嗡作响,木滞滞,麻嗖嗖,焦煳煳的,眼睛刺渍渍热辣辣的,一环扣一环的喧噪源源不断地扑过来,他似乎看到那充满危险的巨大声音像囤屋的泥浆窝子被凌空旋搅着滂沱暴涌向四面八方,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红绿迷离的幻闪淹没了金星荧荧的模糊图像,簇拥叠摞羼杂充溢着、辐射着,应接不暇的信息像拥挤壅阻混乱而一时难以处理的微机显示系统,他胆战心惊忧虑忡忡,既不愿姥爷他们被子弹击中,也不想自己被打伤,既想激烈冲锋搏杀,也不想被大伙看到自己的担忧懦弱。 从未经历过的残酷悲壮的战争场面使幼小的天赐心理受到了巨大的振撼,渐次神经迷走、错乱,他流着眼泪声音嘶哑,无法制止眼前正在进行的死伤无数的激烈战斗,朴素潦陋的爱突然崛起飞上了天,超越了他对侵略者的憎恨和对不幸受害者的同情,而变成了与己利益无关的第三者一样的原谅,一种鄙夷罪恶的善良冒了出来,他在心里喊道:都别打了,但刚遭遇这样的念头,就感觉被高高挥下的硬耳光子掴得眼前一阵发黑:怂包,难道你忘了自己亲娘和乡亲们是怎么死的吗?你不是爹生娘养的锦秋湖娃娃? …… 眼前正在风云叱咤着,血腥的、不可回避的、你死我活的激烈战斗严峻考验、逼迫着他紧跟着梁司令和其他队员们的勇敢行动做出正确的效习,硝烟战火像沍寒的霜霰过早地蒙住了少年正在发育的智慧树,更义无反顾地迅猛加剧着少年心里、人格的过早成熟,那虽然是幸运的,却也是可怜的可悲的。 因为正常的身心成长各个年龄段都有其与之相适应的,与自然特征相匹配的心里表现,但非常的战争环境令人发指地将天赐本该稚嫩自由的正常内心成长轨迹揠苗助长地篡改“做大”“被成熟”了。 天赐思想深处紧张进行着的胁迫“革命”宛如红宝石激光一星星爆发着,慢慢地,他混沌的脑袋云垛里裂开了一线缝隙,蹦进一缕艳阳的光晕,陡然的透彻渐次使他浑身通泰晴朗起来。 他听到一阵扑嗒的背景里传来两声呢喃的嘶叫,扭头看到梁司令豢养的那只羽毛漆黑油亮的“鶻哥”鸬鹚展着长阔遒劲的双翼,凌空振翮滑翔过来,挓挲着芮芮乌金般的额鬃翎,矫健地从金刚堰高耸若云的翁柳上俯冲而下,勇敢地忽闪着翅膀,然后急速收缩,一头扎进了危机四伏的湖水里,又突然,拱破血火激荡的水面,一跃而起,冲上半空,继而,紧贴着紫色的芦穗飞越,优雅潇洒,洋溢着青春剽悍朝气。 “鶻哥”鸬鹚的血脉是姥爷的师傅“八鹰老人”第一代鸬鹚的宗种,姥爷钟爱峻鹰如嫡系,这只鸬鹚算起来,便是铁杆重孙子啦。 天赐平日里最爱和这只鸬鹚玩耍,非常喜欢跟这匹鸬鹚做游戏,断不了逮些小鱼虾喂它。每当这只鸬鹚经常从湖野回家,低飞掠过邻居胡同、天井里,便引逗得几家鸡鸭鹅狗惊扰四散,嫉妒追奉,疯狂追逐。 “鶻哥”鸬鹚落到河边杞柳岭上,突然立住,慢慢颤悠着身体好像目不转睛地倨傲觇视着眼前发生的激烈战斗,又左右歪头抖动着蓝羽靓丽的脖颈,好像在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什么严厉不解的课题,它在琢磨什么呢? 天赐仿佛受到了感染,这样使劲想道。头顶上又啾啾地尖叫起来,一团比熔化了的红铜还要灼烨炫刺的炉心蓝白光陨石坠落一样炸开,水震船慌的冲击波过后,惊雷般沉重的回响似乎在很高很远的地方虺虺滚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