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梅玉莲香消玉殒(三)
天赐忽然很懂事地一次次频频颌首称奉,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听娘这么告诉自己。他幼小的心灵中隐重地预感到娘枪伤的厉害。 一只红色的蜻蜓飞上了姥姥的峨眉,安恬地踞着不肯离去。她恍惚间听见天赐惊吓得哭咧咧变了调的嘤嘤恸涰,感觉有一嘟噜热泪像猛然捋离下的生涩的葡萄粒子一样接二连三砸落在胸前,滚动着四散开去了。 弥留之际心急如焚的揖别是那么难啊!姥姥脸色蜡黄,视线模糊,极度虚脱憔悴。她微微张口着嘴,像刚刚蜕变而成的娇嫩蝉翼抖出的文风一样断断续续地嗫嚅着:“赐!赐!好,好,好孩子,净跟,跟,跟着俺过穷,穷……穷日子,赶上这,这兵荒,兵荒马乱的坏,坏,坏世道……没,没,没让你享福,还连带着,连带着受罪……娘的心肝,心肝,心肝宝贝呀!不要怕!娘就是舍不得,舍不得你啊!趁我还没,没咽气,再让为,为娘摸,摸……摸你!” 姥姥吃力地半动了动右臂,天赐又懂事地挨上头去。姥姥痉挛的瘦细的手掌万般慈祥地抚慰着他黑发浓亮的头顶和稚嫩的脸蛋,深情綦切地滑动,凄凄切切地流连。 芦苇荡里那一簇簇紫红色嘉穗从优雅的逸扬逐渐燃烧成了灼热的火苗子,跳跃着,呼啸着,冲击进她的双耳里熬铜般鼎沸,嗡嗡作响着。 太阳金灿灿的光辉从锦秋天主教堂哥特式建筑,高高耸矗欲飞尖顶擎举的黑色十字架后上方几抹薄薄的游云里,露出了真脸,伴随着一大群鸽子带着风笛盘旋着飞过上空蓝天,呦呦嘹亮奕扬的潆鸣翱翔,更突兀着盛德休美的光晕。 羽翎蓝洋洋的,涂了一层宝石釉般的大红公鸡跳上黄花殷殷的丝瓜藤凝神兀立,与六七只忙着采粉吸睿的胖乎乎的木匠、窈窕轻盈的蜜蜂、婆娑优雅的彩蝶们对视、侧巡着。罗伯特牧师挑起臃肿的木桶爬上高高的孝妇河大堤,下到睡莲湾畔,踏上前面芦苇掩映木棍钉成的码头去汲水。 正值荷花汛期,碧流波纹纵横,凉馨馨的雾汽从河面上升,湖水棽湛淼漠,微绿如勾兑了的生涩青翠菜果初榨的汁液。大野里的土著大苇莺仍旧主人般的叽叽喳喳熙脆玲玎地演奏着那些自选的经典音乐,妩媚缥缈的歌声被浩荡昳丽的大明衍射成七彩旋律,灵性地镀亮了慢慢流淌的水脉。一群优哉游哉的小疯鱼甩着尾巴来回戏耍,河沚娉婷临风摇曳的红蓼娈畅的风韵里鹅卵石和花白蛤喇浴琳腴而嘤嘤闪泽。 刺泥鳅随着姥爷去打日本人的汽艇的了,他的几个铁兄弟也没来,教堂里的其他神职人员早让他派往附近“一溜边河崖”渔村家访的了,眼下,快要做午饭了,只有自己到不远处的井上挑水。 担杖趴在他的肩上,前后两只水桶满盈盈地颤抖着清明的怀襟高洁的表情,他听到自己的雅利安骨头咯崩咯崩地响着,脚底板更紧密地和锦秋湖大地结合在了一起。 他极不习惯地阴阳着膀子,摇摇晃晃,担杖钩和水桶提把发出吱扭吱扭得摆荡声,而小路也被他的窘迫拿捏姿势掰举得弯弯曲曲。上坡时,他忘记了调整保持着担杖和地面的平行,前面的木筲前底蹭了一下车辙圪垯,澎出了一些水,湿滑的路面让他象踩了一块西瓜皮,只是他速度慢,加上高大身体即使稳住了,才没有跌倒。 回到院子里,将所剩不多的水倒进瓮锅里,担杖竖在湖边那棵参天蔽日褐岩叠皱巍峨葳蕤的百龄卧河倒垂柳磥蚵遒劲的下腹边狉獉间,金色头发的罗伯特挺了挺腰,右手掌遮起捂眼罩,扑朔着日耳曼人重洋般蓝炯炯的长眼睛朝苍茫闳浑的湖心望去。 他的牵挂的眸力越过雄鹰盘旋下紫芦花荧俏颐范逶迤的潼滃瑞气,扫彻道道“迷魂阵”般执拗的林带。 一望无际的葱茏斑斓、芳馨勃滃之焕澜迷离绰约里,燕雀雾彰心猿意马,欸乃声碎,风扯起金刚堰上一溜毛白杨绒绒油鉴的桃形小叶子扭捏旋抖,一派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万帙齐颂沸反盈天,经久不息,鳞波悸动…… 从早晨到现在,罗伯特牧师都一直感觉忐忑不安,瞧瞧哪里都栓不着心意,他诧异这种境况已经若干年没出现了,进了大门穿过几畦黄熟的小麦,一帮鸡鸭崽受惊四散开去。 刚才木桶着地时被猛不丁蹿来的黄狗撞了一下,筲里的水就溅出了一绺子,正好浇在了他的裤脚和皮鞋里,他顾不上先去拧干滗净了,却忽然想起了刚来湖区时,被姥爷约了去喝酒的事来。 尽管他一再声明不会饮用烈性白酒,可就是架不住姥爷和安碌碡、三愣的盛情款待相劝,姥姥在周嫂帮助下亲手给做了几个平常都舍不得破费的锦秋湖特色菜肴:芒子米老鳖靠河崖、糖酥鲤鱼、蒲苔断鳝、荷叶烧鸭、鲜莼烩鲈鱼…… 他带去的金奖白兰地也被调谑成“太娘们气”,搁到了一旁,只好入乡随俗地皱着眉头喝开了稻谷老串香,一阵猜拳行令的来回折腾,结果搞得他开始时人走路不走,继而是人走路也走,最后成了人不走路走,小辫朝天的他以二百二十多斤的庞大躯体被安碌碡抱着双腿姥爷顶着肚子抗粮食麻袋一样,才牛筋把力地辗转运回了教堂。 他孩子似的哭一阵唱一阵,举着父母兄弟和苏珊娜小姐的照片,而那谁都听不懂的德意志波茨坦小镇方言鸟语底里咕噜惹得姥爷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引蹬得门前的半大小子挤成蛋地争相围观洋鬼子哼唧的哪门子好戏。 只有姥姥成了他会心的知音,她语重心长地说:“牧师思念远在天边的亲人,很想爱恋的苏珊娜小姐了,一个人沦落天涯怪可怜的!” 她这样给大伙翻译着解读着,不知不觉间同情的泪水却也跟着涟洳打湿了衣襟。 罗伯特冬眠的北极熊一样,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天半,才吃了闹子(毒药)般缓和过劲来,回头涨着个新生儿样的西洋赤白国字脸,伸出大拇指抱怨姥爷江湖中人。 姥姥也责怪姥爷不该拿牧师当外人的猛劲让酒,一数四条汉子喝了七瓶子“锦秋老相(香)好”,当下那异国四兄弟便气味相投地叩头作揖拜了把子兄弟…… 思绪翻滚到这里,他来到堂桌旁,将左手抚在圣经上,右掌按着心脏的位置,因为前几天听说姥爷他们的锦秋湖独立自由大队要报复教训鬼子的巡逻汽艇,他默默祈愿着自己赠给姥爷礼物可千万别派上用场啊,可得派上用场啊! 更由衷地虔诚祷告着姥姥——笃信的基督徒、蘭石芳坚的“玉莲老师”,我的二姥姥——“和平子民,‘淑雅女士!’,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