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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一)(77)

    “这就是好现象。”柳杏梅说着,也是激动不已。每个人都有权力和义务来捍卫一个家庭的完整,努力与祈盼共存。她就朝着摆放在柜子上靠墙角的一个泥胎雕塑的观音菩萨像看去,在观音菩萨像跟前的一个黄瓷小香炉里,和那条金鱼盆子前都有三炷已燃烧半截的香在袅袅缭绕着烟雾,同时心里不免就将信将疑了起来。

    “爹,这就好,不然这个年可咋过呀!”陶振坤不禁眼里噙泪。

    陶其盛放下碗筷,接过柳杏梅递来的一碗小米汤喝了两口说:“今天是小年儿,等吃完了饭后,把我的寿衣拿出来,我要试试合不合体,今天是腊月二十三,然后咱们就贴对联和挂钱儿。”

    “爹!这——?”一听爹这话,陶振坤手里的碗险些掉落下来。

    “他爹,你说啥呢,凭明白人咋净说糊涂话?你的病不是好多了吗?你看有谁试寿衣的?我还寻思呢,年纪轻轻的,刚一病就准备了寿衣,这不吉利,是庸医误人了!”刚感到喜悦的邱兰芝顿感冷水泼头,一颗心一阵子的痉挛抽搐。

    陶其盛语出惊人,未免有点耸人听闻了,这让柳杏梅也被惊地是哑口无言。

    陶其盛很坦然自若地一笑说:“一切不可强求,只能是顺其自然吧!穿新衣戴新帽,贴对子粘挂钱儿。你们看我现在像是好些了,但病长在我身上啥情况我自己知道,这也许就是回光反照吧!对我来说,时日已经不多了,就让我早一些感受一下过年的气息吧!”

    听他这么一说,别人悲伤的情绪油然猛增。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这是个愿望,怎能不给予满足呢?!

    邱兰芝就掩面而泣。

    陶其盛就好言安慰。

    这样一来,菩萨和金鱼又在邱兰芝的心里减少了可信度!

    那条金鱼在盆子里快速游动着,像是要挣脱这窄小空间的束缚,它在希冀着江河湖海的广阔。

    拾掇完碟盘碗筷,搬下去桌子。柳杏梅一时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看着婆婆似在征求意见和吩咐。

    黯然神伤的邱兰芝在哽咽中没言语,只是指了指一个没有锁的柜子。两节柜子都用黄油漆走过,上面有一龙一凤的两大彩图。从其新旧来判断,年头不会远,想必是出自陶其盛之手,却也能透着几分古色古香的气息。作为一个能工巧匠来说,谁都愿意用精雕细刻来点缀生活中每一部分的,使其精彩辉煌。

    柳杏梅心领神会,过去把柜子上的一个圆形的烟笸箩挪开,那烟笸箩经过精心裱糊过,上面粘贴着用精美彩纸剪裁出的花卉和鱼鸟图案,花花绿绿的,引人喜爱。陶其盛和陶振坤是不吸烟的,准备这物件一是用来招待客人,二是这器皿可做妆点作用。她打开柜盖取出了那套寿衣寿帽和鞋袜,另外还有秋衣秋裤和裤衩,这是在城里买现成的,另有棉衣棉裤和一套被褥也是由邱兰芝亲手做的。还有,她在柜子里看到了一个叠放整齐却觉得怪异的衣服,但没敢打开来看,就多看了两眼。关于陶振坤说的那颗人参,她是见到过了,已经让公公吃了,因为还没长成人形,所以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物。

    一旁帮忙的陶振坤就明白她的心思说:“你还不知道,其实娘是朝鲜族的,那是当年娘的嫁衣。”

    要是不说,柳杏梅真还是不知道。只是心里在想:朝鲜族和汉人没啥区别,只是服饰上有所不同,不过现在的婆婆跟汉族没什么不同了,原来那叠的板板正正的东西竟然是婆婆当年的嫁衣。

    陶振坤在想象着娘当年穿着嫁衣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柳杏梅心里极其难过,泪眼盈盈,把东西摆放在炕上,掩面跨出门槛儿,躲进了外屋。公公要脱换衣服,儿媳妇在跟前多有不便。她边擦眼泪边去往还没熄灭的灶膛里填柴,洗刷了碗筷,又在锅里用白面熬糨糊,是准备粘贴对联和挂钱儿。

    她的心痛似乎并不比那母子轻多少。幸福是种心态感悟,在嫁到陶家几个月来,她发现公爹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婆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并没把她这个外姓人另眼相待,所以心里很是欣慰。面对站在死亡边缘的公爹不是悲哀绝望,竟是那种从容淡定,让她由衷敬佩。可是,对待有限的生命,她爱莫能助,只能是在心里默默付出着悲天悯人!

    邱兰芝和陶振坤帮着把陶其盛里外衣服换上,倒也非常合体,陶其盛感到满意。

    邱兰芝肝肠寸断中忍不住泪流满面。陶振坤也是痛心疾首中泪水纵横。

    陶其盛就说:“大过年的,别哭哭啼啼的,别让我看着没个乐模样,杏梅第一年到咱们家,我能陪你们再过个年也就不错了!叫杏梅进来吧!”

    陶振坤擦了把泪朝往屋喊了声:“梅子!”

    此时柳杏梅已将糨糊做好,盛了半小碗儿。听在叫自己,就擦眼抹泪地进了屋。

    陶其盛对她问:“杏梅呀,你看爹这套衣服啥样?”

    柳杏梅对公爹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倒是挺合体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穿的早了些,万一你没——”

    “病长在我身上我知道,早些穿上也能感觉一下新鲜,要是两眼一闭,就啥也不知道了!过年了,等明天你们都把好衣服穿上,别为了我的病让别人看了都垂头丧气的。”

    三个人都点头答应着。

    陶其盛盘着腿正襟危坐在炕上说:“杏梅,把镜子递给我瞧瞧。”

    柳杏梅转身从柜上拿过了一面小镜子,双手递给了公爹。

    陶其盛接过镜子对自己左瞧右看,就开玩笑地说:“这一打扮呀,倒像个新郎官了。”

    旧时期做寿衣,有许多讲究。外衣里子用红布做,寓意子孙后辈会红火。帽子上边缀红顶子,亦象征后辈儿孙红火,其颜色多为蓝褐两种。

    在柳杏梅看来,娘在做那棉衣棉裤时是量身而做的,不肥不瘦,可现在穿在公公的身上,倒是显得有点松皮拉骨的,垮里垮搭,可见陶其盛要比原来消瘦了不少。就算是衣帽鞋袜再新鲜,但让她看了也是心里有些胆怯的,觉得瘆得慌。面前的公公,像是僵尸复活了一般。

    “那新娘子呢?”邱兰芝忍不住问了句。

    “在地底下等着我呢!”

    “你还想要结鬼缘呀?”

    “有何不可,那里也是需要过日子的!”

    “胡说八道,你无情无义!”

    “他娘,你说这衣服是不是比咱俩成亲时的那套衣服还好?”

    “再好我也不愿意让你穿上!”

    陶其盛笑眯眯地看着妻子,刚要说什么,却连连咳嗽了起来。

    邱兰芝急忙上前,给他轻轻捶打后背又抚捋着前胸。

    陶振坤和柳杏梅看着干着急!

    陶其盛缓过口气来,脸色憋得通红,他喘息一下,就说:“他娘,把咱那传家宝拿出来,我有话说。”

    邱兰芝愣怔了一下,就把一串钥匙从腰间解下,递给了柳杏梅,同时嘴里嘟囔了句:“值不了几个钱儿的东西,有啥可显摆的还传家宝呢!”

    陶其盛以叹息的口吻说:“可它毕竟是祖辈留下的!”

    柳杏梅猜想说的一定是那张虎皮吧!她接过了钥匙来到柜前,把锁打开,见柜子里面摆放整齐的一些东西都不是贵重之物,只是有一个很大的粉白色的大包袱,她心想就是这个了。

    陶振坤帮着掀着柜盖说:“拿出来吧。”

    柳杏梅双手谨慎地拎出,来到炕前把包袱皮系的疙瘩解开,看到了里边的东西,竟是色彩斑斓的皮毛,手感柔滑细软。她推到了公爹面前,帮着把漂亮的虎皮铺展在炕上,虎皮保管的很完整。由此可见,是经过精心护理的,必须要懂得皮毛保存知识方可做到这一点,不然是很容易损坏的。

    当陶其盛用颤巍巍地手去抚摸那虎皮时,就见他热泪盈眶了,唏嘘了一声,对陶振坤和柳杏梅郑重其事地说:“咱们家有这个东西,村里人谁都不知道。也许它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可它却是你们太爷留下来的,所以成了其它无法取代的念想。那时日子穷,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可相传,大概是这才选定了它的。为了给我治病,杏柳还把自己心爱的簪子给卖了!振坤你听着,要是将来日子过有了,你可要再给她买一个。”

    “爹,你放心吧,我记住了。”陶振坤含着泪频频点头。

    “爹,你还提这事干啥,我都忘了。”柳杏梅说。

    “爹这辈子最不愿欠人情的,没想到却——没了簪子,你的头——?”

    柳杏梅莞尔一笑说:“爹,不怕你笑话,你儿子说这样更好看。”

    陶振坤在一旁就不好意思了起来。

    陶其盛看了眼“儿子”,轻叹了声,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到了我这辈子,你爹无能,没能给你们挣下啥殷实的家底,但在为人处事方面来说,无愧于心。要是以后的日子遇到了困难,你们就把它卖了吧,多少也能值几个钱儿!”

    “他爹!”邱兰芝眼含热泪地说:“别说这让人揪心的话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置马牛,都是穷身子哪有那个富贵命!”

    陶其盛看着虎皮,若有所思了下,幽幽怨怨地说:“你们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爷爷,连我都没能亲眼见上面就死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据我的父亲——你们的爷爷说,他不是是死与生老病死,而是年轻轻的被人杀害了,在临死前有一息尚存之际,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就断气了!”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那个苍老踉跄着纵身跳下“屄-坑”的身影成了他最近心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