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局
寿宴。 世上没有人比崔冲更了解左丘唯我，他立时道：“难道是他？” 左丘唯我放下酒杯，微笑道：“当然是他。” “只有他！” 死牢。 昏暗的甬道上站着一个人，比夜还静，仿佛只是一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影子，随时都可能飘走，随时都可能沉下去，沉入最黑暗的深渊。 他没有飘走，也没有沉下去，只是站着，静静的站着，掌中有盾，一面圆盾。 ——他就是方圆。 四四方方的半张脸已淹没于黑暗之中，模糊可见的剩下半张脸上只能看见半张四四方方的嘴巴，半个四四方方的鼻子，一只四四方方的眼睛，这个人的容貌四平八稳，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眼神却像是一座冰山，一堵高墙，一面盾。 盾，圆盾，祁连山千年寒铁冶炼而成的寒铁圆盾。 盾，圆，没有一丝棱角，不见一寸伤痕，盾是好盾，固若金汤，这面盾不知是多少剑手、刀客的忌讳，也不知是多少罪恶之徒的克星。 盾在掌中，人仿佛已和盾融为一体，天上地下好像也只有这个四四方方的人才能配得上这面圆盾。 哪里有不平之事，哪有就有这面盾。 哪里有罪恶之人，哪有就有方圆。 方圆本就是这样的人，他本就是一名捕快。 早在江龙、海虎之前，六扇门已出过两位九花神捕，一位便是当今六扇门的总捕头左丘唯我，另一位，正是方圆。 十八年前，上一任老总任期圆满，二人皆成了新任总捕头的有力后选。可是，方圆却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只带走了那一身官府，那一面圆盾。 今日，他回来了，天下能请得动方圆的只有左丘唯我。 他不得不回来，因为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左丘唯我。 他和左丘唯我本份数同门，不知携手抓捕过多少罪犯，也不知一起在鬼门关走过几遭，二人之间早已有了过命的交情。 他来了，就站在那里，穿着十二年前那一身已有些破旧的九花官服，拿着那一面泛着凛冽寒芒的寒铁圆盾。 寿宴。 “他老了，黄沙万里、天下第二却都正值壮年。”崔冲道。 这个年轻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冷静，越是冷静的人顾虑也就越多。所以，他总是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也喜欢将所有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只要有一处地方出现细小的差错，他都不免要担忧。 “人会老，盾却不会。”左丘唯我道。 崔冲沉默许久，缓缓道：“一个人，一面盾，如何能抵挡两把快刀，和一个顶尖的杀手？” 左丘唯我微笑道：“只有两把刀。” 崔冲疑惑道：“难道天下第二不是人？” “像他这样杀手不屑以多欺少。”左丘唯我说道：“黄沙万里性情如火，先出手的人一定是他，只要他出手，他就会发现自己实在不该去惹那面盾。” 死牢。 暗无天日的牢，暗无天日的人。 只有刀光。 ——弯刀！ 弯刀在黄沙万里掌中，他已缓步走向方圆和他的盾。 他精赤着上身，忽然将身上的貂裘皮坎肩扯下，虎吼道：“我三弟在哪里？” 方圆在笑，笑的很规矩，笑的很拘谨，他的笑容好像也是四四方方的。 “在他应该在的地方。”方圆道。 “这里？”黄沙万里道。 “是。”方圆道。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这辈子一件昧良心的事情都从未做过的老实人，说的也是老实话。 黄沙万里相信，所以他的刀已出鞘。 弯刀！ 刀出鞘，圆月残。 方圆没有看见他是如何出刀的，却看见了一道凄美如白牙的月芒匹练般席卷而至。 月光凄美，刀芒夺命，这条大漠汉子从来不善言辞，却很会杀人。 刀很快，就像你看到月亮的时候，月光已洒在你的身上。 银牙弦月般的刀光的确洒在了方圆的身上，却忽然暗淡的下去。 仿佛一轮明月沉入了一座远山的背后。 方圆没有不是山，也没有山，只有盾。 ——圆盾！ 刀芒落在盾上，盾还是盾，连颤都没有颤一下，刀芒却已溃散。 黄沙漫天大喝一声，人如飞沙般卷起，狂风般掠过甬道，落入那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有盾，黑暗还是黑暗，盾还是纹丝不动。 柳叶残月般星星点点的刀光如奔雷般亮起，骤雨般射向黑暗的最深处。 圆盾忽然变成了一把伞，一把足以抵挡任何狂风骤雨的伞，骤雨虽落的急，去的也快，伞下的人依旧站在那里，好像连一步也没有退过。 方圆未动，黄沙万里的心却乱了，腰间的虎皮裙中忽然锋芒一现，掌中赫然已多了一柄银色的波斯弯刀。 他所练的本就是双刀，却不是像寻常双刀功夫一般双掌持刀，而是将两把弯刀刀柄末端的机关相连，变成一柄双头双刃的外门奇兵。 黄沙万里一个“鹞子翻身”，掌中的双头弯刀破风而出。 刀刃破风，刀光飞旋、旋转，仿佛一轮冉冉升起的圆月。 刀光将至，方圆就动了，人一动，盾也动了。 盾本是防御兵器，虽然坚固，却注重后手，变化不多。 谁也想不到方圆的盾还能生出这样的变化，他居然学着黄沙万里的样子将手中的圆盾也丢了出去。 又是一轮圆月！ 盾芒迎着刀芒，两轮圆月硬生生的在黑暗中相撞。 一时间，火花四溅，镔铁相交的声音在死牢中回荡开去。 圆月还是圆月，另一轮圆月却化作了两道残月四散飞溅。 月光陨落，黄沙万里也落了下来，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沙漠雄鹰。 月落，人静。 盾冷，血红。 雄鹰的目光已暗淡，健壮精赤的身子上正淌出鲜红。 黄沙万里想动，手中已没有刀，他忽然很后悔，后悔只看到了这面笨拙的圆盾，却没有发现盾缘的锋芒比自己的刀刃还要锋利。 这就是方圆的盾，盾守如山，盾出如矛。 现在，黄沙万里已完全明白，也终于想起眼前这个四四方方的人是谁。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对于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人来说，一切都为时已晚。 即使是大漠中最迅猛的雄鹰也终会死去。 漫天黄沙纵使连绵万里，风一吹也终将消散。 寿宴。 崔冲站的很直，这个年轻人依旧很冷静，说话的语气也仿佛冷静到了极点：“方前辈挡得下黄沙万里的双刀，不一定能挡天下第二。” 左丘唯我现在已有些微醺，双颊泛着浅红，缓缓道：“若是黄沙万里死在方圆盾下，天下第二一定不会出手。” “为何？”崔冲问道。 左丘唯我微笑道：“只怕，那时他已发现死牢只是一个局，沙漫天早已不在那里。” “沙漫天在哪里？”崔冲道。 “在一个他一定找得到的地方！” 死牢。 方圆站着，黄沙万里躺着，天下第二已在急退。 黑衣带风，鬼魅一般退入了身后的一片黑暗之中。 他本就是一把隐藏在黑暗中的匕首，随时准备着出手，也随时准备着撤退。 杀手杀人不是武林高手切磋，一旦出手，必定要死一个人，不是对手就是自己。 所以，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天下第二从不会贸然出手，买他一次出手需要十万两黄金，他的出手也从来不会让那些雇主们失望。 方圆没有追，好像连半点要追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缓步走了过去，拔出了嵌在黄沙万里胸前盾。 天下第二退的很快，所以，他没有看见方圆最后一丝表情。 他在笑，笑的自信。 六扇门总指挥司今夜灯火通明。 在一片璀璨霓虹之中忽然闪过一道箭矢般的黑影。 黑影一闪而逝，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也丝毫没有惊扰到主人和客人的酒兴。 天下第二伏在屋脊上，伏在一片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 眼前就是左丘唯我大宴宾客的前院，左边是死牢，右边另有一大一小两座监牢。 六扇门总指挥司内一共有三座监牢，以罪犯的罪名大小分为：死牢、大牢、审讯监（又叫小牢）。 小牢，多用于审讯，暂时关押一些市井无赖，鸡鸣狗盗之辈。 大牢，经过小牢审讯之后，一般的江湖强人，黑道混人都会被收押至大牢之内，重罪死刑者则被收监死牢。 今夜，本是六扇门上下的大日子，死牢与小牢皆无人把守，可是，大牢的狮环狱门前却站着两队各有五名好手组成的狱卒看守，更有三四队身穿官服，手持长枪的捕快轮番巡逻。 大牢不过是关押着一些江湖强人，黑道混人罢了，为何需要如此谨慎？ 难道，沙漫天已被转移到了那里？ 天下第二冷峻的忽然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人如蜻蜓三点，已掠向了小牢。 寿宴。 左丘唯我笑的很愉快，崔冲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老总，你肯定天下第二会上当？”崔冲道。 左丘唯我的眼中闪着一抹睿智的光芒，冷冷道：“会，一定会！” “为何？”崔冲道。 “因为，他很聪明，他是个聪明人！”左丘唯我道：“聪明的人总是很自信，聪明的人都能看出我布置在大牢外的狱卒、捕快不过是幌子罢了。” 崔冲愁眉一展，豁然道：“所以，他一定会去小牢！” 左丘唯我微笑道：“等他发现上当的时候已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