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蛛丝马迹
将王六合等六人葬在后山回来,纳兰一直脸色铁青,不发一言。总管府已知王六合等人的死讯,欧阳策也已将申报文书着人送来,纳兰题了花押,写了签状,交付来人带回。几日来阳光明媚,众人却是无精打采,皆因纳兰闷闷所致。到了第四日上,纳兰去后山给六人扫墓回来,对耶律镜心道:“我入城去便来。”福伯道:“我跟你一道去。”纳兰摇头道:“暂时不要。庄中二十多口人,我怕再有闪失。福伯你就留下,我一个人去便是。我此刻虽在赋闲,府中事务还需过问,只是公事而已。”与众人告辞,出庄往长安而来。 你道他又起了什么心思? 他购置农庄以为休养生息之地已有多年,相信以福伯如此身手,若有人来秘密窥探,定然难逃他的法眼。那么,恨崖三魔又是如何得知庄园所在?皇后圣诞已过多日,七面佛既未宣他觐见,也只字不提长安令一案,不像他的问案风格。他虽不像了解第一位老师唐子峰一样了解第二位老师七面佛,但对他的秉性还是多少有些熟稔的。 他最想知道的便是已死去的王六合无意中遇见走出潞国公府的崔夫人,他到底问了崔夫人什么问题、得到了长安令一案中什么线索,以至于招来了杀身之祸,还同时赔上了一家四口和两位同仁的性命?王六合临死前画在身旁地板上的两个半字是什么意思,真的跟自己手里那一篇梵文《凤凰书》有关吗? 假如一切都在纳兰的预想之中,他大概心中也便有了个清晰的脉络,那就是《凤凰书》。假设一切都合理存在,那么,长安令崔文中大人的死、崔夫人的避而不见、侯君集的步步为难、七面佛的若即若离、查案碰上的无形阻力,皆因此书而起。他所要查明的事件,无非便是这本书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因而引起了各方势力的你争我夺? 其实他毫无头绪,没有佐证,所有假设都是虚幻无形而无质。现在,他必须找到所有事件的一个共同点——谁是指使人。这点他认为是最重要的,应该尽快查核明白。庄园的地下室禁锢着半死不活的“琴魔”阎霄也许是最好的消息来源。纳兰回到长安城中要将《凤凰书》取出,然后回去拷问阎霄,拿到实证,他才能放手追查所有事件的来龙去脉,还原本真,令事件大白天下。 开远门外的城门副将张氏兄弟见了纳兰,和往常一样微笑着打了招呼,见纳兰面色不妙,也未敢多言。这兄弟俩原先便是大理寺总管府六卫中虎卫缇骑,因犯了些小过,被七面佛贬出府来,几乎失了公职。多亏纳兰与当时的九城兵马司指挥红拂女过从甚密,在红拂女面前求了个情,方才将两人放到城门司来,三五年中,也算哥俩晓事,渐渐升做了城门副将。 纳兰回到寓所开门进去,只觉房中一阵霉气,便将窗户打开,当他关上窗户的瞬间,眼角余光一瞥,见桌子角上,似乎有个什么东西。 他停止关闭窗户,走到桌子角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枚已有些模糊的指印。 他离开寓所已有些时日,离开之前特意去了一趟萧四娘的面店,当面感谢她多年来为自己浆洗衣服,收拾寓所。也就是说,这座寓所无人居住,但还是有人趁他不在,前来造访过。那枚指印纤巧尖细,前来造访的人应该是个女子无疑。他甚至低头闻了闻那枚已接近消失的指印,上面有一丝淡淡的兰蔻之香。 萧四娘是从来不施脂粉的江南美女,以她的姿容,施以脂粉无疑暴殄天物,纳兰与她相识多年,从未见她涂脂抹粉,她一直是素面朝天,率性自然,显然这枚带着淡淡香气的指印绝非萧四娘所留。但他的寓所除了萧四娘和府里的同事,几乎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一位名震京师的第一捕头。 那么前来造访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纳兰想起此行的来意,急忙来到小书房里。小书房里曾经放置过皇帝赏赐的大笔赏金,纳兰进到这里来的时候,当时的凌乱状态还好好的保存着。但他眼光下探,又在书案左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脚印,这枚脚印小巧别致,应该是一位女子的脚印。 纳兰不再多想,他掀起欧阳率更的墨迹,将它取了下来,旋转挂轴,挂轴中露出一个小小的空间。他把挂轴倒过来轻轻拍打,一卷毛边纸包裹着的小小的书卷应声掉了出来。他把挂轴旋紧,又重新将这幅在长安已值万金的欧阳询真迹挂了回去。 他把那卷《凤凰书》轻轻叠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走出书房,将刀架上的定唐刀取在手中。他回头看了看床卧,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心酸。昨天晚上,王六合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曾在此休息,等候纳兰搭救王六合归来。今天却! 门吱呀一响,纳兰回头一望,几乎失口就要叫“王六合”的名字,但硬生生地被他吞了回去。 来的不是王六合,那人身材婀娜修长,一身红衣,臂弯里抱着一支红色的拂尘,腰间悬着宝剑,身着绵金软甲,胸口的护心镜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灿烂的光芒,正是已从九城兵马司指挥使改任京兆尹的红拂女张初尘。数月不见,张初尘的鬓边居然有了一丝银白。 纳兰急忙拱手道:“张大人。” 红拂女点了点头:“纳兰,你又见外了。” 纳兰与红拂女的相识,也是他第一位老师唐子峰牵线搭桥之功。二人年纪相差二十多岁,纳兰却一直将红拂女当作自己的母亲、jiejie一般尊敬,红拂女也对纳兰多有关爱,逢年过节,都要请纳兰过府一叙。不过纳兰自然而然地愿与红拂女十分亲近,却对她的丈夫卫公李靖并不感冒。李靖此人端严有余而亲和不足,并不是容易说话的人,与纳兰跳荡不羁的性格相较,纳兰不喜欢见到李靖,也并不奇怪。 纳兰见红拂女一脸责备的神色,只好改口道:“张jiejie。”红拂女崩着的脸这才现出笑容,点头道:“这才对。”进屋坐下。两人坐在桌边,看着金色的阳光从外面探头进来,又徐徐地离开它原来占有的位置,一时竟是良久相顾无言。 红拂女打破沉寂,道:“我可能要走了。” 纳兰吃了一惊道:“jiejie说什么话来?你要走,走到哪里去?” 红拂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我幼年许下佛愿,愿为佛祖重光尽一份绵薄之力,如今这个机会来了。” 纳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出家?” 红拂女苦笑一声道:“我还未决定。是皇后的意思。她在峨眉山中许捐一座佛寺,正在建造,委我为她监管,我近日就要去一趟峨眉山了。他还在江南鏖战,我这个时候离开他,天下汹汹之口,将以我为何物?我只是心有所感罢了。” 红拂女与李靖之间有些芥蒂,纳兰从别人的议论之中也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大约因为红拂女婚后不能生育,卫公李靖又过于严苛刚正、不肯纳妾所致。要知李家乃是关中有名的财阀门第,家族观念极强,作为长子长孙和李家族长,李靖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也未有所出,族中议论之激烈,那便可想而知。不过因为这个缘故夫妻俩中道乖离,纳兰还是难以想象。要知这对夫妻在天下纷乱之时结合,共同走过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又一同驰骋疆场,做下不世之功劳,是多少人羡慕的一对神仙爱侣? 红拂女似乎猜透了纳兰的心思,淡淡地笑了笑道:“世间缘起缘灭,本无定数。我只有此意,尚无此行,今日路过你的寓所,特意进来看看。”她话锋一转,道:“纳兰,你一直把我当jiejie看待,是吗?” 纳兰点了点头:“是。” 红拂女微笑道:“那么我下面跟你说的话,都是出自我个人之口,你不要介意。”纳兰道:“怎么会?” 红拂女道:“长安令一案,你不能再查下去了。” 纳兰心中一跳,道:“jiejie何出此言?” 红拂女站起身来轻轻将门掩上,低声道:“我昨晚在大内领禁执勤,曾听道皇上与你的老师七面佛议及此事。他们说话我没听得太多,但听皇帝的意思,这件案子不许任何人再查,否则便以忤逆之罪拿问。”纳兰道:“皇上为什么会下这么一道命令?” 红拂女清了清喉咙,道:“与太子及魏王有关。” 她看了看纳兰满脸不解之色,道:“太子与魏王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由来已久,乃是人尽皆知的事,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吗?” 纳兰苦笑一声道:“jiejie,我忙公事有时候都忙不过来,怎会关注这样的事?”红拂女点了点头,道:“这也难怪你。”接着说道:“太子与魏王各自阴蓄死党,暗结朝臣,非止一日,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潞公侯君集、雍州刺史王君廓结成一党阴附太子,魏王卑词厚币,网罗王族势力以为己用,双方闹得不可开交。” 纳兰想了想,道:“自古薄幸帝王家。皇上春秋正盛,两个儿子就在为他老人家百年之后的九五至尊之位露了本性,真是可叹。但两位皇子争夺储君之位,与长安令崔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红拂女望着窗外沉思了一阵,道:“你可能不太清楚崔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纳兰点头道:“不错。我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做过武将,还做过领兵上前线的先锋官,我与崔大人认识,也纯碎是公务往来。”
红拂女笑了一笑道:“纳兰,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心地纯真的人,所以才觉得有必要来见见你,告诉你你正在查的这件案子是件什么样的案子。” 她坐下来,接过纳兰刚刚烧开的茶水,道:“你知道崔大人是卫公的表亲?” 纳兰点了点头,用手做了个请势:“是的。不过我知道崔大人和府上有这一层关系,也还是这半个月的事。” 红拂女道:“崔大人虽是关中崔家的世家子弟,但他从小父母见背,家境清寒,几乎沦落街头乞讨要饭,是我的公公、卫公的父亲将他带回李家,教他读书考取进士,请人教他武功以上前线博取功名。他从小勤奋好学,聪明绝顶,不论文学武功,都能做到望一通十,悟性极高,他考取进士的那年,年纪才不过区区十九岁,算得上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他还有一样特别的本事,不过我想,也应该就是这件本事使他丢掉了性命。” 纳兰“哦”了一声:“jiejie为何这么说?” 红拂女道:“崔大人有一样非比寻常的本事,那就是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纳兰十分惊讶地说:“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红拂女笑了笑道:“你怎么这么惊讶?以我所见,天下的武林,至少也有四个人有这样的本领。”纳兰摇头道:“不是jiejie亲口说出来,我还真是难以相信。” 红拂女道:“好吧。我接着给你说崔大人的故事。” 纳兰道:“好。弟弟洗耳恭听。” 红拂女道:“崔大人以前在邢公手下一直在西北前线供职。邢公为人豁达大度,崔大人为人又十分勤恳,做事扎实牢靠,三年之间,邢公便将他提拔成中军副将,那时他年纪还不过三十岁,是西北和东北几个重要前沿阵地最年轻的中军副将。” 其实红拂女并未全部将实话都告诉给纳兰知道。做长安令以前的崔中文崔大人提拔晋升如此之快,更多方面还是因为邢公苏定方看在卫公李靖的面子上,多次给予崔中文立功的机会,否则就算崔中文是武曲星下凡,想要在人才济济的大唐军事集团中飞速提拔,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红拂女继续说道:“崔大人四年前受命伏击吐蕃突厥联军获得大胜,打扫战场时崔大人亲手从一个域外军官的身上搜到一份文书。我们刚才说过,崔大人是一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人,在战场上他将那份文书全部翻看了一遍,整份文书被他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他不知这份文书来自何方,只知这份文书乃是以古老的波斯文字书写,以他的博学多才,也只能看懂其中的部分内容。他回到军中,将这份文书献给邢公,并说明这份文书的重要性。邢公知他向无虚言,于是将文书以火漆密封,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师交给皇上。” 红拂女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久久才说道:“真实可惜了他一个罕见的人才!他哪里知道那书是从域外传来的一本奇书,名为《凤凰书》,书中记载的不但有古往今来各国疆土的风物人情及地理山河图画,最重要的,那本书据传乃是波斯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师‘黑衣宰相’根据多年行军打仗和在朝为官的经验写成的一本纵横之术。自波斯‘黑衣宰相’去世之后,这本书在世间流传,其中的秘密便再也无人能加以破解。后来波斯内乱,这书流落在外,因其有‘帝王之书’的别名,因此得到这本书的人若非皇帝诸侯,寻常人等得到这书,便会被认为是不祥之兆。所以假如有人得到它,必然会将它献给一个皇帝或者一方的诸侯,以免厄运缠身。” 红拂女长叹口气道:“不知道崔大人是什么想法。他看过这本书,又将这本书牢牢记在心中,只将这本书的原本交给皇上。他没料到有一次他到我家做客,大醉之下口不择言,无意中透露出了这个秘密。我相信正是因为他一时轻狂,终于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纳兰道:“卫公与崔大人情同手足,如何便会害他丢了性命?” 红拂女苦笑一声道:“卫公这些年来与我同床异梦,他的心思,连我也无法琢磨,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走漏风声的不是卫公,而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