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西域来客
自从接受了皇帝的“赏赐”,纳兰已有半个月的时间没见着七面佛了。拂了老师的好意,纳兰深知老师的脾性,他是比较喜欢把一句粗鲁的话“给脸不要脸”挂在嘴边的人,纳兰想,这回,我自己成了老师嘴里那个“给脸不要脸”的人了。自古人情薄如水,纳兰也并无嗔怪老师七面佛的意思,反倒有些释然了。 他有一丝无奈,却无从说起,更不知对谁去说。在情感上他并不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也不太容易驾驭自己的感情,这种“随性”的性格,在萧四娘口中,就是一个略显“粗糙”的汉子。当他沉默寡言的时候,谁也不敢来打搅他,王六合是他的亲随,也没辙。 可是,以七面佛多年的官场修为,他犯得着这样对待自己么?纳兰一边郁闷地想着,一边信步走上了去西山“醒禅寺”的路上。临出来时,他向李叔度告了假。此刻冬寒尽去,候鸟南回,似乎枯死的大树的枝条上,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了点点浅绿。纳兰一边欣赏着难得的绿色,一边循着小径,向山谷深处走去。 “醒禅寺”兴建于隋大业年间,年龄不算古老,在关中大地林立的佛寺中,这座位于长安西山山谷中的禅宗寺院一切看上去那么年轻,勃勃而富有生机,一如从寒转暖的大地一般。 倏地一声,从树上跳下来两只可爱的金丝猴,它们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纳兰一番,又倏地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中。 禅寺的主持大师法明的古筝声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对于这个胖乎乎的僧人能弹出如此美妙的古筝,纳兰一直都感到奇怪;但法明大师是名震全国的古筝国手,却是不容质疑的。每年春夏之交从全国各地和西域各国赶来向法明大师讨教的乐师络绎不绝。纳兰与法明大师并不熟识,只是淡淡的一面之交,所以纳兰走到寺门口时,他还是并未去敲门,而是自然而然地站在栏杆边上,静静地倾听一曲,然后就要悄然离去。 栏杆外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云雾缭绕,犹如一片片美丽的白纱温柔地覆盖在山岭之间,使这片雄奇瑰丽的山峦更添了一份秀色。纳兰从心里感叹了一声。 这和自己的家乡全然是两幅不同的景致。草原辽阔,一望无垠,风吹时绿浪汹涌,澎湃而去,粗犷、潇洒;西山这片山峦发端于终南山脉,伟岸、柔媚,动人心魄,两者各有千秋。看到这里,纳兰忽然有了想要回“家”去一趟的念头。 但是心中的那个“家”,又还有什么呢。 家。 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耶律镜心。她在做什么呢,也和自己一样,在看山吗。 他从怀里摸出那条粉红素色的小手帕,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 暗香一片,斯人不在。 他还记得两人从“一线天”谷底爬山,哦,准确地说是爬山腹的时候,耶律镜心曾用这方手帕给他擦汗,后来也没要回去,这手帕就一直留在了纳兰身边。 眼前不断地闪过耶律镜心狡黠的笑容,如风中的铃铛相互撞响,那空灵无比的笑声越传越远,飘过纳兰的耳朵,飞向远方。 纳兰轻轻叹息了一声,向来时的路走回去。 他忽然发现,能到一个谁都不会来打搅的地方暂时驻足,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半个月来不获老师七面佛召唤的郁闷不知不觉渐渐在胸臆中散开,转瞬间消失得那么彻底、无形。他愉快的迈着轻松的步伐,向山脚走去,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叽叽喳喳在枝头窜来跳去,纳兰竟开心地挥起手,向它们表示“致意”。 一缕轻风,在他还没把手放下的片刻,从背后飞了过来。纳兰猛觉背后有人,反手一捞,摊开手掌,却是两枚翠绿的松针。松针在还未全然长成时,柔软得好像婴儿的头皮,来人竟然能用这柔软之物向他发起突袭,可见功力绝非泛泛。他转念一想,忽然拔足飞奔起来。 背后却再也没响起任何响动。纳兰狐疑地回头看去。 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连鸟都不见了。 没有鸟,就证明有人来过,至少是经过。 来人的武功远在他初步估计之上,至少,来人的轻功要胜过自己不只一筹。 “你是在找我吗?”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纳兰彻底惊了一惊。 来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熟悉,却又陌生得很。来的是个身穿青袍,长发披肩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如冠玉,三缕长须迎风飘拂,双手倒负背后,正自目光炯炯地盯着纳兰。 纳兰抱拳:“请问尊驾是谁?” 那人又上前几步,眯着眼打量了他一阵,冷森森地道:“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不过你年纪轻轻,能接得下我的‘暗器’,也还算有些手段了。” 微风吹过,那人袍角倒卷,就此瞬间,纳兰看到他袍角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飞狼。 “原来是耶律前辈,请恕失礼。”纳兰恭恭敬敬地说。 那人点了点头:“你还不象我想象中的那么无能。” 纳兰道:“请问耶律前辈有何贵干?” 那人道:“听说你会‘如意圆阐掌’?我特意来会你一会,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领?” 纳兰心中忽如一道电流飞过。 来的是西域第一高手耶律斡。 他刚刚想念过耶律镜心,耶律斡就活生生地来到了他的眼前。 据耶律镜心说,她的这个叔叔在失去爱侣之后,性情大变,变得性好渔猎,整日追逐于声色犬马之中乐此不疲。但他在西域的赫赫威名,纳兰却是还未认识耶律镜心便早有耳闻,想不到这赫赫有名的西域第一高手,生得竟是儒雅若此,和纳兰心中所想“粗犷豪迈”的气质相去甚远。 耶律斡见纳兰不说话,便又上前两步:“你聋了么,我要领教领教你的如意圆阐掌!” 纳兰忽然回过神来,淡淡地摇了摇头:“前辈来意恐未及此,咱们何必动手打架呢?” 耶律斡冷冷哼了一声:“听你这意思,好像咱们有多少交情似的?” 纳兰笑了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假如前辈千里迢迢跑来长安寻我就是为了见识见识我的‘如意圆阐掌’,那未免与前辈‘西域第一高手’的名号大不相符。” 耶律斡点了点头:“‘西域第一高手’是个什么玩意儿,可以吃么?可以睡么?”他又上前两步:“为了我家心儿,我也要试试你的功夫,看你这京师的小捕头能不能配得上我耶律世家的掌上明珠?” 纳兰耳朵红了一下,有些发烧。但是耶律斡却是冷笑了一声:“堂堂一个大男人,脸红什么?枯木道人的‘破玉剑’呢?拿出来我见识见识!”呼地一掌,迎面劈出。他出手极快,纳兰只不过微微一愣神的功夫,耶律斡一对手掌已赫然袭到,纳兰无招可解,迫得双足足跟向前一蹬,身体借势向后飘出五六步远,但耶律斡运掌如风,纳兰瞬间只觉对方一对手掌矫若游龙,不离自己面门要害飞动,铮地一声声若龙吟,袖中短剑弹出,叫道:“得罪!”短剑一指,倏地反守为攻,剑尖指到耶律斡前胸空档,耶律斡手掌一挥将他短剑弹开,喝道:“好剑法!”左掌虚劈一掌,右掌平掌一压,竟将纳兰短剑压住,双掌一推,两只手掌分别使出完全不同的两路掌法,掌法中还夹着一路怪异之极的擒拿手。
纳兰短剑被他压着,若是横剑封挡,手腕便露在对方掌下,若是短剑前刺,胸口便是一个大大的空档。好个纳兰,双臂猛地向前一抖一翻,便在电光石火之间,“倒解连环”和“霸王解甲”两招并作一招,猛攻出去。他这两招解得极险极快,耶律斡一对手掌还未收回,蓦地只觉半天云起,精光散乱,对方一口光闪闪的短剑,已是去胸不盈尺之间,迫得斜闪一步,左手五指倏地竖起,左掌护身,平掌应敌。只听铮地一声,纳兰行险刺出的一剑,竟在这不及眨眼之间,被他一掌拂得失了准头。 耶律斡收掌微微点了点头:“这两剑还有点样子,的确是枯木道人的真传。”纳兰把宝剑缩回袖中:“多谢前辈掌下留情。”耶律斡冷冷地道:“我当年曾受枯木道长指点之惠,对他的门徒我不能下狠手,要不然愧对我的为人,再说,我也跟心儿交代不了。这丫头闹腾起来,能把我们耶律家闹得鸡飞狗跳,马上房、狗进洞,人畜不安,我算是怕了这个小祖宗了!” 纳兰低头看了看右胸一个淡淡的掌印,道:“镜心到了长安吗?”耶律斡点了点头:“没错,被我骂了几句,马上偷跑了。我追了上千里路,也追不着她,这死丫头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停了停,又接着说:“她性格跟她去世的娘一样,有些孤僻不近人情,但那次回家,跟我说得最多的便是你这臭小子,一天不念叨几遍就像丢了魂似的。于是老夫猜想,没准她到长安找你来了也未可知。” 纳兰摇摇头道:“可我真的没见着她啊。” 耶律斡横了他一眼道:“你有住的地方没有?” 纳兰点了点头:“我有个小寓所,只是恐怕慢待了前辈,反倒不美。”耶律斡道:“我漂泊江湖,是处为家,什么古怪肮脏的地方我没住过?我看你收拾得满干净的,想必你的寓所也不应该会差到哪里去!我要在你那里住几天,看看这死丫头会不会来找你。” 纳兰道:“然后呢?” 耶律斡道:“然后我就把她抓回去,废了她的武功,砍了她的双脚!省的我到处找她!” 纳兰啊的一声:“这个······!” 耶律斡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眼:“怎么,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纳兰郁闷地摇头:“我哪敢不满意?只是······”耶律斡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你啰嗦什么?带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