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庞府清谈(二)
“那孔明……要去西川?”庞统的一句话打断了诸葛均飞扬的思绪。 “西川素有天府的美誉,孔明若想入川,也是一件美事”庞统继续试探道 “西川……很好。只是刘璋……不够好。” “那……难不成孔明要留在荆州?”庞统更加疑惑了。 “噢……不,水镜先生对景升公的评价,还是很准确的。”诸葛亮回应道。 “还是??”庞统仿佛抓到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景升公在荆州这些年,荆州还算安宁,不是吗?”诸葛亮微笑的放松了身体,不再像之前一样正襟危坐,解放了双腿,向后挪了挪,靠在了堂内的立柱上,没有了古琴,坐姿也不像抚琴时的大咧咧。 他双手环抱着膝盖,似是防守,又好似无为。 “这十余年来,刘表……”不知不觉间,诸葛亮对州牧的称谓也开始有了变化,“已经很好了……还算游刃有余地应对四面对荆州的觊觎,除了自卫和平叛,荆州再无任何战事。南接五岭,北拒汗水,数千里之地平安适意,八方的百姓士族纷纷来此避祸。刘表安顿流民,设立学官,天下纷争都被挡在荆州之外,这兵火动荡,百姓颠沛的乱世,百万生灵在此得以保全……已经是个奇迹了。” “你、我、诸位,今日能在此安坐高谈,不也承了景升公的福吗?”一句话,让之前对刘表颇有微词的诸君纷纷有些汗颜。 “至于‘还是’,”诸葛亮注视着庞统,“他的气量的才能的确有限,他做不了纵横天下的英雄,但也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牧守一方的平安。这种为政者,恰是这乱世之中的百姓所最需要的。你说呢,士元兄?” 庞统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突然反应过来,一时无言。 诸葛亮笑了,不再似刚进屋时那般拘谨恭敬的礼貌,他右腿更随意的放了下来,双手环在支起的左膝上,转头看向徐庶、孟建、石韬三人。 “你们三人若出仕,可如刘景升一般,做到刺史、郡守,治理一方,熬熬资历,甚至还更好一些。” “那孔明呢?”一直未说话的石韬忍不住问道。 诸葛亮尚未回答,一声嗤笑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他!?他当然想做管仲乐毅了,哈哈哈哈哈……”蒯越这时候又蹦了出来。 之前庞统提及刘表,众人纷纷对水镜先生的话颇为赞同,他们蒯家虽为刘表当权后的直接受益者,一时之间也不好言语。现在看诸葛亮一番高谈阔论,几乎引得了众人的感叹,忍不住就想出言羞辱一番。 管仲乐毅乃是春秋时有名的将相,诸葛亮常以二人自比,这是在场很多人都知道的。如今在庞德公面前提起,自然是想趁机落落他的颜面。 只是这一次,他的言论没再引起众人的纷纷议论,甚至部分目光带着嫌弃和鄙夷之意…… “傻逼!”角落又是一声传来。 “谁!?有本事站出来说话!”蒯越怒极起身,当着众人和庞德公的面连被骂两次,他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诸葛均正准备起身,身边的蒙面青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冷笑道“怎么?蒯家人都如此的嚣张跋扈吗?” “你刚刚说的是何意!”蒯越看着眼前的蒙面人,一时有些摸不清身份。 “傻逼,听不懂吗?傻者,愚也;逼者,逼者……反正就是说你愚蠢至极!”蒙面青年笑嘻嘻的说,一边得意地往下对诸葛均扬了扬头,大概意思是这词语我解析的不错吧? 诸葛均默默地回敬一个大拇指。 “你!你!……”蒯越瞪大了眼睛指着蒙面男子,手指有些气得发抖。他喜欢嘲讽诸葛亮,那也是自持身份,看不上这些没落了还来攀亲戚的士族。 这些年虽然也听过不少各地逃避兵灾躲入荆州的百姓粗话,可多年来读的都是些之乎者也,真叫他骂街,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来,只能干生气。 “我怎么了?你倒是说啊!说你傻逼你还喘上了,被我骂了你很骄傲是吗?!”男子叉着腰如泼妇骂街一般,英姿勃发。 “噗嗤~”诸葛均实在忍不住了,坐在地上大笑了起来“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呵呵哈哈哈!!!” 笑声都是会传染的,周围的士子们为了在庞公面前维持住风度,个个抿着嘴,不断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们的忍俊不禁。 “小子好胆!”蒯越怒不可遏,这个蒙面青年摸不清身份他不敢乱动,诸葛家的小崽子他还是敢的!迈开步子就要朝诸葛均冲去,却被徐庶一把拉住。 “徐元直!你少在这多管闲事!”蒯越吼道。 徐庶少年时行侠仗义,四处闯荡,也杀过不少歹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一时间蒯越也不敢动手。 “蒯越,”徐庶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说,“庞公家可不是撒野的地方,要动手我奉陪,只是这里太小了,”他转面微微颔首,“庞公,年轻人火气重,不知可否借外面的庭院一用。” 庞德公笑呵呵地还未开口,庞统“腾”地站起身来,拱手道:“诸位给我个薄面,还是请坐下说话吧。” 蒯越呸了一声,岔岔不平的坐下,徐庶也拱手坐下。只有那个青年,对着正看着他发呆的诸葛亮微微发笑。 “敢问这位先生是?”庞统上前一步问道。 青年嘻嘻笑了声,没理会庞统,冲着诸葛亮:“那个……喂!” 诸葛亮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从刚刚青年起身之后,他就莫名有些发怔,总觉得与这人好似见过一般,但仔细思量,似乎又从未见过。 “诸葛亮吗?” “正是。” “字孔明?” “是…” “孔明是什么意思?” “孔者极也,明者亮也。” “极亮吗?哈哈,有多亮?亮到照亮整片黑夜,如那北辰星一般吗?”青年笑起来眼镜弯如月牙。 诸葛亮又怔住了,他没想到眼前的青年竟一语道破了他内心的想法。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心里弥散开,有惊异,有焦灼,又有些迫不及待,诸葛亮突然很想跟他好好认识一下。 一定要交个朋友!诸葛亮想道。 诸葛均也呆住了,他绞尽脑汁想不出来现在的荆州还有哪个年轻人竟然如此牛b,一语道破了二哥的心境,这它喵到底是谁啊!?诸葛均向着青年的方向靠了靠,伏着身子,想从面纱下面看清他的脸。 “调皮!”青年虚踹一脚,让诸葛均往回躲了躲,转头又看向诸葛亮:“我给你个面子吧!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看得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扫视了众人一番,“他们大多盘算的,是在哪个主公帐下,能得几千石米,能有几品官职。你呢?你想的是一州一郡吗?……还是……天下?” “天下。”诸葛亮回答的十分自然,这一刻他再没有想着该在庞公面前收敛些,在诸士子面前谦逊些,他只想把自己完整的心思,都告诉面前这个年轻人。 如果说年轻人都该冲动,那我偶尔冲动一下吧,诸葛亮想着。眼前蒙面的青年,竟比隆中山水更让他心生亲近。 “天下?”青年思索着,“天下还有救吗?” 诸葛亮点点头:“有!如今之天下,四海纷乱,百废待兴。群雄割据一方,若要一统,恐怕五十年内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有一个办法,能让百姓少受,甚至不受战乱之苦。” 至少不再流离,诸葛亮心想。 “什么办法?”庞统的眼睛亮了,炯炯地盯着诸葛亮。 诸葛亮有意无意地撇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三弟,“北方的曹cao,江东的孙权,都具有相当的实力,几十年内难以动摇。假若有第三个势力,能跨有荆州、益州,再北占汉中关外,便足以和曹、孙抗衡。在这种情况下,三者只有各自治理、发展,一面守成,一面竞争。而百姓的日子,也会比现在好得多。” 众人瞠目,一时间堂内静默无言,连庞德公都是一脸的惊疑。 “大言不惭!”蒯越不屑哼道。 庞统若有所思,“那……谁会是这第三个势力呢?” “我还没看出来。”
“哈!果然是白日做梦,夸夸其谈!”蒯越又得意起来。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夏虫不可语冰。”青年白了蒯越一眼,忽然上前拉住诸葛亮的袖子,温言道:“我信你!” “你……信……??” “我信。”青年顿了顿,面纱下的眼睛似乎闪烁着异样的光,“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真的!” 全场呆滞无言,青年面向庞德公做了个揖,又看了眼诸葛亮,转身离去。路过诸葛均时,还顺手摸了一下诸葛均的头,诸葛均未及反应,他已经出了门去,只觉得俯身摸头的动作十分熟练……好似……摸狗一般!!! 诸葛亮怔怔地看着门口,猛地也追了出去。只是,那空荡的庭院,只有梧桐叶散落着一地,仿佛无人曾从此经过一样。 诸葛亮的心里也空荡荡的,还没来得及问问他的名字,真是……可惜啊……他心里感叹着。 “孔明,孔明!”直到有人拉他衣袖,他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竟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 “庞公子,”诸葛亮施了一礼,“可是有事?” 庞山民憨厚的摆摆手,又抓了抓两侧的衣摆,支吾了好一阵才说道:“没有……噢!刚刚蒯越……太过分了,士元也是……” 与庞统相比,庞德公的嫡子庞山民可以说是过分老实敦厚了。也正因如此,庞德公常常以此拒绝各方邀请,坚持不肯出仕,“一旦踏入官场,就容易留下灾祸。我这孩子……既没有在乱世中明哲保身的能力,也没有在灾祸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勇气,还不如让他平淡一生……” “孔明切莫往心里去。”庞山民面有愧色,朝诸葛亮拱了拱手。 “没事,”诸葛亮一如既往的微笑让庞山民更加局促。 “那个……孔明……我……” “嗯?庞公子还有何事?” “那个……额……(⊙o⊙)…我……”庞山民越发的支吾,让诸葛亮莫名的有些烦躁,不是烦躁庞山民的说话方式,而是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隐隐感到有些排斥。 “你……你二姐尚未婚配吧!我想娶铃!望孔明成全!”庞山民涨红了脸,终是说出了心里话。 诸葛亮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庞山民继续说。 “我给父亲提过了,父亲也同意……孔明,我是真心待铃!从第一眼见到铃,我就……我就……”庞山民面红如火,“我就喜欢上了她!我才明白了《关鸠》中‘思之不得,辗转反侧’的含义!孔明……” 诸葛亮紧紧抿着嘴,太阳xue一鼓一涨。 诸葛铃二十二岁了。早就过了该出嫁的年龄,之所以推迟至今,一方面是诸葛家早已没落,一般的豪门都不愿再与之联姻;另一方面,诸葛家又自恃门第,不肯随意屈就。更重要的,是因为徐庶…… 徐庶丧偶多年,与二姐互有情愫,这是诸葛兄弟早就心知肚明的事。 至于庞山民……哎……诸葛亮撇了一眼这个略显憨实的汉子,二姐又哪里看得上呢…… 但,他又是庞德公的儿子。叔父在时,之所以把大姐许给蒯家,多少也有些想借助联姻,让诸葛家重归名流之意。如今看蒯越的样子,蒯家是不用考虑了,那庞家呢? “啪!”这个念头刚刚升起,诸葛亮忽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孔……明?”庞山民怯生生地看着诸葛亮。 “二姐婚配,亮不敢做主。” “孔明是一家之主啊!”庞山民睁大了眼镜。 诸葛亮没说话,拱了拱手,起步准备离开。庞山民一步挡在身前,“孔明……多少帮忙向铃提一提,好吗?拜托了!”庞山民深施一礼。 孔明没有说话,沉默了良久,终是点点头,转身离开。 离去时,只见到庭院的一处角落,徐庶站在一株红豆树下,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诸葛亮没来由的一阵慌乱,大步出了庭院……